漠阳古韵
文 |伍嘉祥
天地精华在南中国海北岸孕育出一片神奇的土地——葱茏的丘陵山地、水草丰美的谷地平原、千姿百态的溶洞、嶙峋峭削的石山和汨汨流淌的河溪。一群人从洞穴走出来,睁着混沌蒙昧的眼睛,举着木棍和砍砸的砾石,奔涉在清清的河溪上,追杀在茂密的森林里,渔猎采集于山水中,层峦叠嶂中迴响着声声长啸。16000年后,人们给这片土地与河流赋予一个共同的名字——漠阳,给那个洞穴冠名“独石仔”。
漠阳江静静地流淌了近一万年,“流”到一个叫白寨的地方。这时人们开始有了石锛、石矛、石斧、石镞、石戈的打磨,有了几何形印纹陶器和陶纺轮的制造,于是也有了“文明”。再后,炉火红红,青铜钺、青铜器铸出来了,大铜鼓敲起来了,一个新的天地诞生了!
千古秦风汉雨的梳洗雕琢,漠阳的山更婀娜多姿,漠阳的水更委婉多情,新的时代开始了。这时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漠阳,一位英雄注定该出场了!于是这位出生在粤西俚人部落中姓冼的女子跨上战马,为了安定与民生,为了民族的和睦和国家的统一,几十年指挥若定,刚柔并施,威镇海天。冼夫人以伟大的人格魅力征服了这片土地、征服了粤西、征服了琼崖。这位高寿的女人从政长达七十余年,从盈盈秋波到朦胧慈目,为岭南与中原真正建立了空前的亲和。
漠水之阳兮,春光无限。冼夫人时代,漠阳又多了一个美丽的名字——阳春。不知是风情万钟的异乡女子特别偏爱这里峰林溶洞、苍山林海的旖旎风光,还是兹地的明湖秀水、瀑布温泉注定是让柔美女性施展才华,不久又一位美丽多才的女子踏歌而来,纵情钟灵山水。她就是刘三姐,“歌声”引来了曾写下千古名篇《爱莲说》的大儒周敦頣,“歌声”使高流墟市热闹了上千年,“歌声”引得远在广州的南汉刘氏王朝把“铸币厂”开设在阳春,“歌声”让宋之胡铨、黄公度在此每多吟咏,“歌声”令南粤名流陈献章、屈大均为之不吝笔墨,“歌声”……
两位都是土著少数民族女人,一个当时被隋文帝封为“谯国夫人”,一个被后来的宋真宗赐御书“通真”二字追加褒扬,严肃的政治题材和浪漫的民间传说都让统治者的“怀柔”发挥得淋漓尽致。桂冠只落在簪钗髪髻之上,一方文化的领军人不是来自中原,独领风骚者乃百越土著。传统颠覆了,自然回归了,这就是古漠阳文化的魅力。然而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却在做另一件事,他们把其中一位女性送上神坛,另一位升上仙境,以寄托自己良好的祈望,且让这种文化现象延续了上千年。可以说,阳春文化底座是由两个异乡女子夯实的,因而始终洋溢着一种女性美,一如它的山水明媚动人。
八甲镇的松园楼早已荒草萋萋,但也难掩阳春人的古道热肠。当年一位囊中羞涩赴京赶考的书生,途经八甲,松园楼主重士尊师,轻财好义,热情款待,慷慨解囊。学子日后果然独占鳌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广东状元林召棠。
这里是孔雀石之乡。一种含铜的碳酸盐矿石,结构独特,因颜色象孔雀羽毛般碧绿而得名,身价不菲,从几万到上百万元一块。赏石、玩根雕,本是文人骚客的雅兴,可在阳春,几乎家家赏奇石,户户玩根雕,真可谓:此地古称铜陵,满街都是文人。
农历五月初四,让我们一起到那个高流墟逛逛吧。平日鲜有人迹的高流河畔,一年中只有这一天,“呼拉”一下子涌出几万乃至十几万人来,摩肩接踵参与一个古老的集市贸易,实在是个奇观。清清的河水里,刚买来的竹木藤器浸一下不生虫子,白胖小子洗一下不长痱子,情侣们泡泡脚厮守一辈子,多美的一个节庆良辰啊!嫁出门的媳妇趁机回趟娘家,外出的游子赶紧回来叙叙亲情,携来朋友炫耀家乡的风采,人们都为图个热闹、图个吉祥、眷恋故土、籍此寻欢。本来墟市上交易的竹木藤器、农副土产和铜制铁工,平时在哪个村镇乡间随时都可买到;本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年才一天的高流墟也没多少赚头,可阳春和周边几个县市的老百姓却乐意蜂拥而来扎这个堆,而且一红火就是1400多年。不难细究,高流墟长寿的秘诀只有一个,就是文化。逛千年古墟,对于老一辈说来,是难以忘怀历史余津的舔尝和乡情乡愁的抚慰,而对不谙旧事的后生们,则是一种桑梓文化的薪传。墟市这种古老的民间流通方式早已式微,但“冼夫人时代”开创的高流古墟却长盛不衰。可见它蕴涵的文化含量远重于其经济价值,渗透在乡土中的民俗文化气息日久弥香,久远的遗风古韵足可穿透时空而超越其经济意义。
什么是漠阳古韵?这就是!
现在我们回过头去再看看那位“中国巾帼英雄第一人”吧,冼夫人从政七十余年泽惠阳春,阳春也为她提供了广阔的政治舞台。论历史功绩,与其把她与大智大勇的穆桂英媲美,我更愿意让她跟诸葛亮七擒七纵的文韬武略相提。当岭南西隅和珠崖儋耳还是蛮荒之地,俚僚还未归化之时,中原的朝廷或因水土气毒而铩羽,或因叛离反复而奔命,无论以多大的文治武功始终无法驾驭它。只有当这位“女酋长”长长睫毛下忽闪间把和善深沉的眼神投向这片海天,也投向中原,以自身“和亲”的表率和大海般开阔的襟怀承领北来教化之风时,才使这荒昧的一片金瓯和原始的孤悬海岛大体平静下来。阳春有幸自始至终见证了这一切,在“漠阳古韵”的总谱中,“冼夫人”无疑是最华丽的乐章。
如果说众多古人类遗址中的骨、石、贝、陶纪录着漠阳先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步痕,那末南汉“乾亨重宝”铅币的钱范,铜石岩中记录唐代冼氏和伍氏捐献田产资助德慧禅寺的石刻《捨田记》,宋明两代名播海外的陶瓷,崆峒岩里抗日志士“誓取樱花来献岩”的题句,还有铜石、慈云、崆峒、凌霄等名岩幽洞里的160多幅摩崖石刻、碑碣诗章,足可把这里厚重的文化底蕴抖擞得沸沸扬扬。至于那古树化石、春城文塔、崆峒禅寺、镇南古堡、铜陵牌坊、那乌古桥和星罗棋布的寺庙祠观、古院老村,则更是阳春历史上一枚枚闪亮的徽章,漠阳古韵中一曲曲绕梁三日的绝响。
伫立漠阳江畔,两岸稻菽千顷葱茏,修篁万竿飘逸,座座绿茸茸的突兀孤峰星罗棋布在田畴阡陌间,逶迤而去的江水倒映着意欲一跃冲天、“砥柱中流可问津”的鱼王石,掬一捧清澈的江水洗濯旅途的劳顿,心中不由赞叹:阳春的山不让桂林,漠阳的水直追漓江!
逝者如斯夫,阅尽人间沧桑的鱼王石可证:
千载悠悠的漠阳江已告别了独石仔洞穴,告别了叠翠群山锦绣平原,告别了如画山川如诗仙境,告别了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嬗变中的桑梓大地,正一路欢歌向着南中国海奔去,与蔚蓝色的拥抱已在咫尺之间。如果说百里阳春的神奇山水是一幅隽永的水墨丹青,那么漠阳江就是一架古老的蕉尾琴,从那美妙的韵律中你准能听到历史的回响和时代的强音。
伍嘉祥,满族,文化学者,散文作家,旅游策划及文化传播资深人士。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旅游文化传播协会常务理事,广东民俗文化协会理事,广州市滿族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在国内大陆及港澳地区报刊发表论文及散文200多篇。著有《无为而歌》《行成于思》《多彩海丰》《从化行》等多部散文集和旅游文化书籍;主持编纂、编撰《驻粤八旗史料汇编》、《花城旗语》、《粤海滿韵》等满族文史研究学术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