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欣,女,1985年生于陕北某村。出版有作品集《城客》《夜茫茫》《供词》《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现居西安,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
他喝醉了,昏迷不醒,叫着“妈”。
我永远记得这个场景,一辈子,甚至来世也会记得。人说死前守在身边的儿女才是真儿女,他死的时候,我在他身边。最后一刻,成年的人拉开了我,怕我被他咽下的最后一口在人世气的样子吓着。
那时候我十岁,或许还更小一些。
我不会照料他,不懂得如何照料,没有去找医生,村子太小,我甚至不知道医生还活在书本之外的世界。我只有十岁,有自己的烦恼和操心的事情,我甚至不愿意给他端一碗他要喝的水。虽然最后我端了。
小孩子是不会相信大人们会突然死掉的,我也一样。直到多年之后我仍然不信,以为他会推门回来。我的恋人,我未告别就离开的恋人,在我偶尔想起他查询他信息的时候,发现他死掉了,就在我想起来的那几天。而那时候,我还克制着不要给他发任何一个短信。一个人,我给不了那么多,便只有彻底离去、断念。我以为这是一种祝福,虽然残忍,但彻底,可是最后却遗憾于未曾来得及的道别。
面对醉酒和死亡,我一直缺乏经验……我只有十岁,有无尽的烦恼,学校的孩子们、玩具、吃食、衣服等,可是那是个对以后的生活还充满信心的年龄,还有想法和希望。难道不是吗?
不过,总而言之,我在他身边,看着他死去。以后的岁月,我还两次看到过这样突然而至的死。大学时,我经过一个下坡的花坛,那花坛里面有喷泉,每年辞旧迎新时节,喷泉就会开放,女孩子们就会穿着花裙子拍照。一个年轻人,骑着摩托冲出了校门,急速下坡,忽然之间就飞起来了,跃进了池子。救护车来过之后,直接来了火葬场的车子。那是个帅气的年轻人,已经结婚了,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另外一次,是我在邮局的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孔黝黑,忽然倒地,口鼻出血,而我当时忙着取以供我生活的稿费。这发生在一个我孤立无援的大都市,如同提前布置的我的死亡场景一样,让我预习、排练,从眼睛到灵魂。那之后我常常设想这样的死亡。独自一人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倒下去。我很清楚自身的命运。他死掉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蓄积力气,在可能的年龄,逃出了那个村庄,一去不复返。他的眼睛大睁着看向我,一动不动,在此之前,腿脚有过一些抽搐。开始我十岁,后来我二十岁,最后,面对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我二十五六岁。
我第一次看着他死去,一个人在我眼前不再颤动,离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年。而在这二十年中间,我一直认为他是颓唐失败的。可是在过了二十年之后,我才认识到,他的一生不光是成功甚至是美好的,虽然看起来很疯狂很不得志。十八岁出门远行(我如他);三十岁身陷囹圄;三十八岁出来;四十岁开始勾搭刚成年的漂亮的女高中毕业生,生儿育女,看起来有点迟了,人生难于展开了,他却不断生,补救生命一般,一连串地生,三个;及至他五十三岁死去,虽然早了一点,可是他把大多人经历的没有经历的都几乎经历遍了。一个人生下来,安然无恙直到寿终正寝,其实也是非常可怜的。所以他的一生是成功且美好的。而这样的认识,居然需要二十年。
他是我的西北地图,是我最初的源头。
我曾经在一个冬天的早上拿到过我的档案,撕开,放入一些东西,合上,就如封棺一样。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档案袋。这十年,我曾经陷入一场大众叫嚣的灾难,又侥幸脱逃,而这整个过程,我并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一直好奇我的档案有没有这一笔,而关于他,又写下些什么。一场我所不在场的事件,曾经可能让我整个人生覆灭。不过,我侥幸不在场,走过。
对于人事纷争我一直远避,永远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蚂蚁需要结盟,我不是。我不是交响乐的合奏者。
他死了,我听人们的话,哭他,哭出声。人们说我是他的种子,是他在大地上的枝丫,而他就如档案袋一样,记载了我的出处,遥远的彼岸,万千虫子涌向一个管道,我抢先通过了。在这场争斗里,大多数虫子死掉了,只有我活了下来。这场杀戮短暂而凶险,而我整个是忘记的,就如他的死彻底把我忘记掉一样。
哭过他之后,这二十年我近乎是忘记他的。一个同样五十多岁的人的出现,剃光了头发,和尚一样,对我嘘寒问暖,让我忽然想起他的五十岁、五十一岁、五十二岁,接着而至的五十三岁。
那时候我很小,可是我们交谈,我们散步,我们喝酒(他让我偶尔喝一小口一小口,白酒,直接导致多年之后我也嗜酒),我们分享书籍。我还记得他看的最后一本书是《龙山四友》,一本武侠小说,有一个虎女,总是习惯于骑两只老虎,也有旖旎的爱情。我忘记了,书本里似乎没有朴实的肉欲,连爱欲也不是朴实的,忽远忽近,像是故意制造写作的材料。很多字我不认识。我囫囵吞枣地跟着他读过一些书,这本书亦如此。
这些都是我的个人记忆档案。当我接触别人写着我的真实档案的时候,我想撕掉它,那是个冬天的早晨。这可怕的绳索之物,似乎会活得比我更年长,让我起了毁灭之意。那时候我已经有这模糊的意识,它将隐藏,某种力量将支撑它,有可能伤害到我……但是最后我什么都没有做,该拿掉的一年的记录,也没有拿掉。我所说的是耻辱的二〇〇五年,我人生的转折。可是我并没有拿掉。我合棺一样地合上了档案袋,用嘴舔舐着唾液。多年以后,我和兄长以及表弟合上舅舅的墓盖,用的是同一双手。就那时候的手,舅舅酱色的鼻子和嘴唇蒸腾着紫色的雾气,在七月的艳阳下已经塌陷,虽然旁边搁着隆隆发声的制冷剂;同一双眼睛,看着他咽下人世最后一口气的眼睛。
他就埋在我从小就生长的那个村庄。这个村庄有所小学,现在废弃了,杂草和着的白粉墙上写着政策标语,这些都是属于所有人的平常事物,就如他的死一样,是小村庄生老病死正常循环的一部分,只在我心中投下石子,二十年来巨波荡漾。
有多少次,我想象他如果知道我恋爱的样子,会有怎样的狂暴反应。而我很早就从他的死亡里明白,绝对不要依赖任何人,就是你的父亲,也会以猝不及防的死亡抛弃你,就是你自己,也是以今日抛弃昨日。
我接受任何突然而至,不断摆脱依赖,尽量不形成任何习惯,不受成规的制约和影响。
多年之后,他唯一在世的弟弟,我所说的唯一,是说他的父母已经都过世了,他在世上的兄弟,也仅仅留下一个,另一个和他间隔一月去世。在一个寒冷的下午,他这个弟弟我的叔叔蜷着身子对我说:“夏天里死掉了十几只羊。”而这时候,他正拿着针给一个感冒的羊放血。旁边卧着一只山羊,四肢摊开,突然倒地成为这样的。其他的一只正以稳健的步伐从突岩上往下跳。他是否会想起已经成为灰尘的两个哥哥?
我在那块土地的生存,就是如此。成千上万的人默默无闻,黄土地上生来黄土地上埋,牧羊人、乞讨者、农民将就着在柴草做就的房子里活着,他们的一生和放养的羊群一样,几乎没有思想。夏天里燃起甘草,冬天里点起炉火,春秋的死也都属于灰烬和尘埃,平庸无奇。他的死和一只羊一样,突然地倒下了,是个早春的正月。四五月坟头已经长满青青草,地方上叫做则檬的一种调饮小草,在他的坟茔上恣肆地生长着,村人们揪着,一簇一簇,笑着……
他死了,成了我活在表格里的父亲,我写着这样的文字:
时至今日,对于表格我仍然恐惧,这最初的源头,我逐渐上升到父亲。
在我童年之后的所有表格里,家庭成员栏目,我都要一次次作出解释。
液体流动,我画下父亲的命运,似乎我在掌握着父亲的一生。短短的波纹、苦涩的懊悔、微微的尴尬,像一种悬赏,一个人藏在那起伏的山峦里,人们需要猜测他,才可以捕捉他。可是,有谁需要具体地知道他吗?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年龄,知道他的职业、他所在的地方。
我被要求在几个方框内写下父亲,将他关押进在那个空格里,然后忘记。
一次次,越来越厌烦。
后来,索性“父亲栏目”那一行下面,成了空白,波纹也没有了。我不再画下那歪歪扭扭的波纹,不再将阴间的父亲拘押,他应该有他的自由。我的童年遗物,一条波浪线,就此不见了。
我根本无法猜想,设置空间的人,为什么对一个成年人做这些要求。他们无法领悟那些令人痛苦的回忆,不只是一个表格,至少不仅仅是……
我父亲从一个波浪线里脱逃了,仿佛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但那阴影存在着,从黑暗的深处伸出触角,我仍然沿着它的山脉行走。一条隐藏了的波浪线。
有时候,仅仅是一只不断爬动的虫子,一个渺茫的意念。夏日傍晚忽然的闪电,我都会觉得这是解开搅扰着我生活事件网的秘密钥匙,我不想遗漏任何遗迹。我希望深深了解这些突闪的念头的意义,深含恐惧,却又无能有所作为。那四方格子里困在波浪线里的我的父亲,总能发出敲击木板的声音,木门会被推开,他会从黄土里起来。从十岁到三十岁,这样的念头经常闪现,我的父亲走出了那间木房子,也走出了那些方格子,从波纹里,走掉了。
血液秘密地找到自己的出路,时隔二十年,在空白的方格里,我一次次与父亲照面,就像流浪了很多个世纪,父亲一次次回到这些线性空间里,延宕着我唾手可得的欢乐时刻,我们在表格里尴尬地重聚,然后再远离。
现在,父亲成了一堆青草,过很多年,也许会成为一畦菜圃。那时候,我也肯定早就成了一堆碧绿的植物。血缘的交流就是如此神秘,我沿着父亲留在土地上的足印不断奔跑。
表格不会长久存在,波浪线也是。它们没有自己的记忆,而只有父亲,长久地活着,活在想象的城堡里,是青苔也是枯叶,以天象的方式,抵抗着物理时间的消亡。
…………
他叫刘云,我的父亲,肉身逃逸,飘到一片云朵上去了,打散又重聚的云朵,一整个天空。
我想起你,我的西北档案,想起连续不断的冬天里刮过西北高原的风,以及那匍匐着不愿前进的沙子。我想更平稳地、不急不缓地去写下这些,把你再一次写进沙子,埋于沙漠,让你流转到云朵,一次又一次。我知道我还是太过急匆匆,毫不稳重,甚至含着虚荣,我必须去掉这些,扬起羊铲,深挖泥土,寻找你在沙漠里深埋的模样,寻找我的前身。
附《西北档案》创作谈
静夜思
刘国欣
忘记这篇文章是怎样写下的了,写于何时,有着怎样的夜色。我一直对夜色有种迷恋,觉得应该叫寂色,属于灰的、黑的、玄的静静喘息却又似乎孕育着事情的颜色,应该也可以叫骨灰色,只有夜晚才能营造这种感觉,仿佛孤兽孤行。而说起父亲,我立即就会跌入这种颜色制造的感觉里,虽然叫寂色,但它并不是单一一种色,而是多种暗色的呼唤,是一种无端五十弦之感。这些年来,我一直试图书写父亲,将父亲捕捉进文字里,我们就可以获得团聚。但父女因缘自有天定,何况父亲那么自由的一个人,他以他的死向我展开了一种无限的自由,我觉得任何捕捉都像是亵渎。他有他的轮回。他早就在草虫与灰尘里涅槃了,而我还想着呼唤他。这确实是艰难的,但好在我的这种呼唤有思无恋,是为了妥帖安放我自己而不是安放他,我就觉得对他应该没有形成打扰。
儿童有疼痛的概念,但未必有死亡的概念,至少我当时是没有的,尤其对活生生每天可以跑动的中年人没有。在儿童的世界里,如果没有眼见死亡,他们永远不会想到自己的亲人会死去。生活就像个玩笑,翻山越岭之后,才会领略到那种残酷。叫“大大”再也叫不醒父亲了,我们的方言里父亲是“大大”。从此,一种称呼制造了一种深渊,那种内心的碎裂感不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体会。然而,无论怎样书写似乎总也无法弥补。但是,喜欢文字的人,肯定愿意为至亲之人结绳记事,他在世间哪怕是微弱的一声叫唤,也应该被书写。基于这种原因,我在人世的长河里打捞他,企图让他和我一起喘息。吾生有涯,我从我父亲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前世今生,整个人类的前世今生,血肉之躯的有限以及清风流云的永久。我已经能很好地接受这种流变了,也更能理解万物有情,那可能是我父亲的化身。我在一切生命上与他相遇,就像与我自己不可名状的前身相遇,当然,也会是我的后世。从我父亲身上,我开始理解什么叫同体大悲。
有限光阴有限身,长恨此身非我有。我父亲以一种远遁姿态形成了一种遗书留白,他以他的肉身向我显道,让我领略白云的艺术。书写是一种游走,我也是一片白云,没有分离,亦不必相会,世界在句读之间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