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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阿卜杜勒拉扎克·格尔纳:囚笼

短篇小说 | 阿卜杜勒拉扎克·格尔纳:囚笼

囚 笼

文 |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

有时,哈米德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已经在这小店里待了很久很久,而且将会在此度过余生。他不再觉得日子难挨,夜深人静时也没有再听到那曾经让他吓破胆的窃窃私语声。现在他知道了,那声音是从长满虫豸的沼泽里传出来的。正是那些季节性出现的沼泽,把市区和乡镇分了开来。小店正处在通往市区的一个主十字路口上,地理位置不错。每天清晨,第一缕曙光出现,最早的那批工人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时,小店就开门营业了。晚上,一直要等到最后的游荡者没精打采地回家才会打烊。他得意地说,当售货员好,能看到形形色色过路人。店里忙的时候,他脚不着地,一边和顾客们插科打诨,帮他们从货架上取下各种商品,一边为自己的驾轻就熟而沾沾自喜。干得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一只充当钱柜的箱子上休息片刻。

姑娘是在某天晚上挺晚的时候到店里来的,当时他正打算关门。见到姑娘,他连声招呼,殷勤得没了边。等到猛然清醒过来,才觉着像是有一只大手正掐住他的喉咙,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她等了一会儿,一脸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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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一先令的印度酥油。”足足等了一分钟后,她终于不耐烦了,说话时侧着身子,不愿意看他。她身上裹着一块布,布头塞到胳肢窝下。柔软的棉布紧贴着她的身体,勾勒出优美的身形。在昏暗的灯光下,露在外头的肩膀闪着亮光。他从她手中接过碗,弯腰打酥油,心里充满渴慕和突然的心悸。当他把碗递回给她时,她神情冷淡。她长着一张小小的圆脸和一个细长的脖子,看上去挺年轻。接过碗,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进了夜色中,迈开大步跨过了路边的混凝土水沟。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哈米德真想大声提醒她注意安全。谁知道这黑沉沉夜幕下隐藏着什么祸害人的东西呢?他把喊她的冲动生生地咽了回去,嗓子里只冒出一个嘶哑的声音。他等着,心里甚至盼着她的求救声,但听到的却只是拖鞋渐渐远去的啪嗒啪嗒声。

她是一个有魅力的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站在那里想着她,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中时,开始厌恶起自己来。她完全有理由鄙视他。他的身上和嘴里都臭烘烘的。他现在是隔一天洗一次,好像没什么必要洗得更勤快些。从床上到店里只需要一分钟,他也从来不去其他地方。洗得勤快又有什么用?因为缺乏适当的锻炼,他的腿变了形。他整天都待在店里,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日子就这样天天过去了,一辈子都像个傻子一样被困在圈栏里。他没精打采地关上店门,心里清楚,夜里他还是会放纵自己邋遢的天性。

第二天晚上,姑娘又来到店里。当时哈米德正在和一个老主顾聊天,那人名叫曼塞,年纪比哈米德大很多。他就住在附近,晚上经常来店里侃大山。他得了白内障,眼睛不好,人们就常常拿这事取笑他。有人说曼塞会变成瞎子,因为他的眼睛里全是屎。他对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没辙。哈米德有时也想,曼塞到店里来是不是真有什么目的,但也许那只是不怀好意的流言蜚语。姑娘进门的时候,曼塞住了口,他使劲地打量着姑娘,想在昏暗的灯光下把她看个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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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鞋油吗?黑色的。”姑娘问。

“有。”哈米德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于是他又清了清嗓子,重复了一遍“有”。姑娘笑了。

“欢迎你啊,我的小心肝儿。今儿过得怎么样?”曼塞怪腔怪调地搭讪道,唯恐别人注意不到他。哈米德不知道他这样拿腔拿调地说话是不是故意想寻开心。“你可真好闻,身上喷喷香!你的声音像鹳鹤,身子像瞪羚羊。告诉我,姑娘,今天晚上啥时候有空?我正想找个人帮我捶捶背呢。”

姑娘压根儿没理他。哈米德背对着他们,听到曼塞继续跟姑娘搭讪。他一边粗俗地讨好她,一边又想方设法跟她约时间。手忙脚乱之中,哈米德竟然想不起鞋油放哪儿了。等到他终于找到一支转过身来的时候,才发觉姑娘一直在盯着他看。看到他这么慌里慌张的,指不定怎么在心里笑话他呢。他讪讪地笑了一下,她却皱着眉头径直把钱付了。曼塞还在一旁絮絮叨叨,满嘴甜言蜜语,夹克衫兜里的硬币叮当作响。但是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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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瞧瞧,你说她骄傲个什么劲儿啊,好像太阳都不敢往她身上照了似的。这种娘们其实好搞定得很。”曼塞轻轻摇晃着身体,强压着笑意说,“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美美地享受上一回。你觉得她会开什么价?她们经常那么做,这些女人,都这样假装正经……不过一旦你得了手,她们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大爷了。”

哈米德笑了笑,没有和他争论,但他不相信那姑娘是干这营生的。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笃定稳当,她怎么可能是曼塞说的那种人呢?他在脑子里一遍遍地想着姑娘,一个人的时候,还会想象自己和她亲亲热热在一起的情景。晚上关好店门,他就去法吉尔老人那儿坐上一会儿。老人是店铺的主人,就住在店后头。白天,一个住在附近的女人会过来照顾他,作为回报,她可以从店里拿一些日用品回去。但是到了晚上,这个体弱多病的老人还是喜欢哈米德坐在一旁陪他。他们聊天的时候,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行将就木的气息弥漫在屋子里。通常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抱怨一下不景气的生意,哀怨地祈祷一下能恢复健康之类的罢了。有时法吉尔情绪低落,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起等待着他的死亡和他的残生。这时,哈米德就会把老人扶到厕所里,看看他的夜壶是不是倒干净了,然后就走了。到了夜里,法吉尔会自言自语,有时还大声喊哈米德的名字。

哈米德露天睡在里面的院子里。碰上下雨天,就在店里收拾出一块地方,凑合上一晚。他独自一个人过夜,从不出门,有一年多的时间,几乎足不出户。在此之前,也只是和法吉尔一起出去过,那时老人还没有卧床不起。每周五,法吉尔都会带他去清真寺,哈米德还记得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路面碎裂的人行道在雨天冒着热气的情景。回家路上,他们会顺便去一趟市场,老人会告诉他那些甘美多汁的水果和色彩鲜艳的蔬菜叫什么名字,还会挑几样让他闻闻或摸摸。自从十几岁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后,哈米德一直在为老人干活。法吉尔为他提供食宿,而他则帮着法吉尔照看小店。每天晚上,他都是一个人过的,他常常想念他的父母和他出生的那个小镇。尽管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但一想到这些还是会让他泣不成声、黯然神伤。

姑娘再到店里买豆子和糖的时候,哈米德称分量时客气了点。她看在眼里,冲他笑笑。他也开心地笑了,尽管他知道姑娘的笑中带有揶揄的成分。再下一次,她竟然跟他说话了,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问候,但语气轻快。后来她又告诉他自己名叫茹基娅,最近刚刚搬到这里,和亲戚们住在一起。

“你老家在哪儿?”哈米德问。

“在姆文贝马林戈。”她说,说的时候一条胳膊伸得老长,为了表明那地方离这儿很远,“去那儿得走乡间小路,还得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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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那天穿的蓝色棉布衫上,哈米德看出她是做帮佣的。当问她在哪儿工作时,她先是不以为意地轻轻哼了一声,仿佛在说这个问题无关紧要。然后又告诉他,在找到更好的工作之前,她会一直在城里那家新开的酒店里当女招待。

“最好的那家,赤道酒店。”她说,“那儿有一个游泳池,到处都铺着地毯。住的都是白人,欧洲人。也有一些印度客人,但那种荒郊野外来的、会把床单弄得臭烘烘的人一个也没有。”

晚上关了店门以后,他就站在后院卧室的门廊上。那个时候,街上空荡荡、静悄悄的,与白天的喧嚣不宁截然不同。他时常想起茹基娅,有时还会轻声呼唤她的名字,但想她只会让他更觉得自己孤单和肮脏。他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是怎样打量他的,又是怎样在夜色中离去的。他想摸摸她……多年来没有亮色的生活使他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想,以至于现在会望着这个陌生小镇的街道,幻想这个并不熟悉的姑娘成为他的救星。

一天晚上,他闩上店门,走到街上。他慢慢地朝最近的那盏路灯走去,然后又走向下一盏。令他惊讶的是,自己竟然不觉得害怕。他听到了什么动静,但仍旧目不斜视。既然不知道要去哪儿,就没必要害怕,反正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这么一想,心里反倒坦然了。

他拐了个弯,走到一条沿路都是店铺的街上,只有一两家店还亮着灯。然后他又拐了个弯,避开了那些灯光。路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不管是警察还是巡夜人。他在广场边上的一条木凳上坐了一会儿,周围的东西看上去都挺熟悉。广场的一角有一座钟塔,指针在寂静的夜里轻轻走动。广场四周竖着的金属柱子冷漠但得体。路的尽头整齐地停放着公交车,远远的,他能听到大海的声音。

他循着声音快步走去,发现自己离海岸并不远。海水的气息一下子勾起了他对父亲家乡的回忆。那个小镇也是在海边,他曾经和其他孩子一样,在沙滩上、树荫下玩耍嬉戏。但那已经不是他的归属地、他的家乡。海水轻轻拍打着防波堤,他停下脚步,看着海水冲到水泥堤坝上,泛起白色的泡沫。其中一条防波堤上,依旧灯火通明,不时传来机器的轰鸣声。这个钟点乎不太可能还有人在干活。

堤坝上灯光闪烁,星星点点的亮光在黑暗中连成了一线。谁住在那儿呢?他心想。他因为恐惧而浑身战栗。他不知道住在城市那端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他的脑海中出现了面目可憎的强壮男人,正瞅着他放肆地大笑。光线昏暗的林中空地上,隐蔽着的影子们正候着他这个陌生人。过了一会儿,男男女女都围了上来。他听到了他们在古老的宗教仪式中沉重的脚步声,也听到了他们胜利的欢呼——因为他们敌人的鲜血正渗入被压实了的土地。他害怕住在对岸黑影里的人,不光是因为他们对他虎视眈眈,还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哪儿,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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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往回走。不管怎样,他总算迈出了第一步,做了以前不敢做的事。打那以后,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晚上关上店门、看过法吉尔之后,都会去岸边溜达一圈。法吉尔对此很不满,抱怨哈米德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但哈米德没有理会。他不时看一下过路的人们,但他们个个行色匆匆,从来不看他一眼。白天,他会留意那个让他的生活有了念想的姑娘。到了晚上,他就想象自己和她在一起的情景。当他慢慢走到静悄悄的街道上时,便会幻想他们俩在一起,说说笑笑,有时她还会俏皮地把手搭在他的脖子上。每次她来店里买东西,他都会多给一些,等着她莞尔一笑。他们常会聊上几句,虽然不过是几句简单的问候。货品短缺的时候,他还会从悄悄攒下的储备中取一些给她,那是为老顾客准备的。偶尔壮起胆子,他也会恭维她长得漂亮,她则会喜滋滋地报以微笑。每当这时,哈米德就会因为渴望和慌张而局促不安。他一想到曼塞关于姑娘的那一番胡言乱语就发笑。她才不是那种随随便便花几个小钱就能搞定的人呢。对于她,非得赞美不可,得靠展露实力和勇气去赢得。但无论是半瞎的曼塞,还是他哈米德,都没有这个本事。

一天晚上,天已经挺晚了,茹基娅来店里买糖。她还穿着那件蓝色的工作服,腋下还有汗渍。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她也不着急回去,便开始跟他打趣,说他工作很卖力之类的。

“你在店里干了这么久,肯定赚了不少钱吧?有没有专门挖个洞来藏钱啊?谁都知道开店的人都有秘密的收藏……你打算攒了钱回老家吗?”

“我一无所有,”他说,“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

她咯咯咯笑了,表示不相信。“不管怎样,你干得很卖力。”她说,“不过你过得太没劲了。”看到他又加了满满一勺,她笑了。

“谢谢。”她说着凑过身去接他递过来的袋子,有好一会儿她都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然后才慢慢往后退。“你总在给我东西,我知道你也想得到回报。那样的话,光靠这些小恩小惠就不够喽。”

哈米德没说什么,他很不好意思。姑娘轻轻笑着走了。她回头瞥了他一眼,又冲他笑了笑,就一头扎进夜色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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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7日,阿卜杜勒拉扎克•格尔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对大部分中国读者,格尔纳无疑是个陌生的名字。今天我们转载他的短篇小说《囚笼》,小说选自《非洲短篇小说选集》,译林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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