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 再过雁门关
代县县城以北二十公里
雁门山中雁门雄立
“天下九塞 雁门为首”
伟大的关隘早被时间打破
雁群向南 改落平沙
2001年 一群人路过的下午
赵武灵王和李牧已走了两千五百年
这并不影响天空落下一场两千年前的细雨
一群胡服骑射的人 过风陵渡 运城 太原
计划在傍晚赶到繁峙
时间过去了二十年
一个人由北逆行再次来到这里
轰动一时的新闻降格为传说
青丝降格为白发
不认命的青春
降格为一腔尘肺
山河和人生都无须凭吊
在春风面前多么不值一提
连翘花正漫过古老长城
让5A景区又升格1A
沟注山下 青麦无涯
让万物一年一度擎出白旗
“山里的晚上很冷
同龄人 你要多穿衣裳”
在去往偏关的路旁店
一片油菜地左边
卖刀削面的店主这样对我说
端茶倒水的人
是他油菜花开的女儿
杏花开了
八道河岭上的杏花开了
开得没有一点提醒
昨夜的小雨落在岭头
早上起来就变成了浩荡的白
春天取代了冬天
一件事情取代了许多事情
杏花开了
无数的人赶来踏青
他们去年已经来过了
他们沿着怀沙河逆流而上
河流之侧 是一段野长城
历史的谜底在这里紧锁
2006年 在祁连山
我们去寻找一条金脉
远远地托来山顶雪花如盖
在大山之侧 我们坐了一个下午
冷风如泼 吹彻青春的身体
我们至今不知道那天在等待什么
生活给过我们太多严肃的答案
而杏花就是杏花 只对自己负责
它不是镜子 也不映照什么
甚至与地理没有关系
像一些事件 一些时间
在春天里 彼此相遇又匆匆交臂
小石潭记
这石潭淹死过一个哑巴
在哑巴之前还淹死过谁
村里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人们出生之前就有了石潭
祖先们插草为界之前它就在那儿
少年哑巴淹死那年整十三岁
死的那个下午 他的牛群
在岸上欢快地吃草
他的小伙伴们正从潭壁上欢快地跃下
下一锅欢快的饺子
1987年峡河6·5大洪水
小石潭被夷为平地
走散的少年 后来有人淹死在打渔的公海
有人淹死在阿勒泰的矿山炮声
极少数人偶尔抬起头 看一眼小石潭上
拔地而起的芦苇年年白到天涯
我曾问过一位小学同学是否还记得哑巴
(他是哑巴的亲弟)他说不记得了
哑巴是真的走了 他至少带走了他的少年
我被夷为平地的中年 只有夜晚接纳
少年哑巴 我们没有一个人活到
你死去的年岁
峡官公路
峡官公路七十里
两旁布满了荒草和流水
土地庙 祖师庙 五峰寺 寥落的香火
惦记着远道的香客
只有虚无是虔诚的
那一年
峡河人以梦为马
要打通生活与美好间的距离
祖传的火药用来炸石
烧酒的大锅用来煮饭
而遗落民间的军号成为了施令之声
在西街岭
秦岭与伏牛交界处
有一处泉眼 它洗净过因工
而伤的短指和伤口
洗不净梦想对梦想者的羞辱
峡官公路七十里
一头通向故乡 一头通往外省
肩扛行李出门的人 一去
再也没有回来
泡桐记
老屋门前
有两棵泡桐
一棵死了多年
一棵还要活很多年
每年开花的季节 他们都会香一阵
没有人说清 那芬芳的香气
是谁发出来的
它们像两代人
它们的确是两代人
一棵是父亲栽下的 一棵是我栽的
但它们的生和死并不代表什么
生和死只代表生死自身
甚至不代表秩序
树木从不代表人类
我曾闻过桐木刨花的气味
它们与桐花略有不同
也许是沉淀得太久
已经变得轻淡
像罗兰开满废墟的山岗
只有那浓烈的紫色还在
它们被锁进一只柜子或木桶
成为生活气息的一部分
两棵泡桐
一棵已经谢幕
一棵仍在演出
风吹走了一切 只留下一个地名
两棵泡桐 一生一死
风吹雨打的人
一些活着 一些死去
燃灯寺
据说 这是西峡县位置最高的寺院
据说 这是唯一供奉燃灯古佛的道场
其实我与燃灯道人早已相识
在借读的一本《封神演义》里
那时候我十六岁 正在寻找
生活的道门
从这里可以俯瞰县城全境
山峦 大河 树木 312国道
在一头伏牛的脚下铺开
可以俯瞰城东角的人民医院
肿瘤科316房 一位母亲
她已无力决定和明天的相见
修建了又倒塌 坍圮了再修建
这是寺院共同的命运
供奉者如排山而过的晨昏
供奉是因为无可供奉
冬青树从岩脚伸向大河
为生锈的钟声添加新意
鹳 河
只有无语的大河理解黄昏
河面漂着十二月的寂静
车辆替代了渡船 今天取代了昨天
流水无可取代 它浩荡奔腾
流向注定的远方
跨河大桥连通着南北
它有彩虹之形与美
三辆三轮车并排从桥面跑过
它们卖完了地里最后的白菜
尾音有饱满的喜悦
没有人说得清河流的数目
它载过的舟都覆了
倾覆的舟变成了浩荡的泥沙
多少王朝被流水劈为两瓣
而缺席流水的人不舍昼夜
起风了
激荡的河风与流水无关
鹳河 我已与你无关
我的脚已被峡河濯过
我所有的诗歌已由峡河完成
陈年喜,陕西丹凤县人,矿山爆破工作十六年。有数百首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星星》《草堂》《天涯》《红岩》《散文》等刊。获首届中国工人诗人桂冠奖,出版诗集《炸裂志》,散文集《活着就是就天一喊》《微尘》。现为自由职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