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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陈春成:雪山大士

我没有一眼认出D来也许是因为背景:淡季酒店空荡荡的餐厅,落地窗外连日灰蒙蒙的雨景,下午三四点钟的昏暗,他惬意地陷在角落的软椅中,而不像过去我所熟识的那样,置身于一片翠绿和山呼海啸间。十二三岁时,他的名字频繁地出现在我家餐桌上,连母亲都听得腻烦。父亲是拜仁球迷,而那时D刚在德甲中游球队不莱梅崭露头角。父亲老说,这小子鬼得很,怎么有点像巴乔,要小心。结果那赛季德国杯决赛,不莱梅爆了大冷门,三比一赢了拜仁。D全场过人成功十次,送出两个助攻,还有一脚凌空劲射,可惜队友越位在前,进球不算。我们虽然失落,但彻底被他踢服了。拜仁的作风一贯是赢不了的就买,暑假结束前,父亲推开我房间的门,喜滋滋地宣布D加盟拜仁了。头几场他发挥出色,送出不少精妙传球,过人如麻。我们觉得他一定会成为巨星。后来我开始忙于学业,不怎么看球了,也很少听父亲提起,对D的后续一无所知。我算了一下,他今年应该四十多了。面容没怎么大改,增添的皱纹也恰到好处,头发全成了灰白色。下垂的眼角,年轻时显得不够英气,年纪大了反而有点儒雅。身材保持得挺好,着装也得体。反复端详,确定是他后,我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先做了点功课,搜索了他的名字。关于他的退役有多种说法,伤病自然是一个,但三十岁也略早了些;还有说他得了抑郁症,在接受治疗。一则他昔日教练的采访中,教练提到如今谁也联系不到他。然后就是他多年前来中国任教和卸任的几则俱乐部通稿。我酝酿好开场白,终于向他走去。如我所料的,对于在此处能被认出,他感到诧异。我告诉他我和父亲对他的崇拜,稍稍有些添油加醋,他表示感谢。我说完有点难为情,就走开了。晚上,我又在餐厅旁的休闲区遇见他,他仍是临窗独坐,慢慢喝着威士忌,用毛豆下酒。他请我坐下喝一杯。那儿有个小吧台,酒类不少。我也点了威士忌。他问,我离开拜仁后,你们的新偶像是谁,克洛泽吗?我说,后来我不怎么看球了。那你父亲呢,他问,还是拜仁球迷吗?我说,我们现在不怎么说话了。他约我第二天一起游山,如果雨停的话。

第二天仍是绵绵的雨。这酒店在天星山景区周边,本来是个小景区,又逢梅雨季,客人不多。酒店带有室内温泉浴池,虽然瓷砖老旧,还算干净。我们一起泡澡,喝茶,消磨了一上午。泡澡时我忍住不去看他膝盖上可怖的疤痕。午餐时渐渐熟络起来,也聊开了。午后,我们又去休闲区,舒畅地喝了一会,谈了几句疫情和金球奖评选。我想听他讲讲球员生涯,可从搜到的结果来看,我不确定对他来说,那段经历是自豪更多,还是伤感更多,于是便不问。倒是说了自己是个写小说的,发表过几个幻想故事。他竟和我聊起了H·G·威尔斯,这可出乎我的意料。也许我对球员的文化素养存有偏见。他小口地抿着酒,静默了一会,忽然说,你愿意听的话,我倒是可以提供一则素材,一个充满了失败和古怪的故事。这时只有我们一桌客人,但周围太安静,他还是压低了嗓音。这简直像毛姆或茨威格笔下的场景。在那种旧时的疗养酒店,悠长的假日,或航海轮船上,渺渺烟波中,两个人相遇了,喝点酒,倾述平生,然后分别。我当然说好。我们各往杯里添了两指深的酒。外面仍是凉雨潇潇,庭院中的松干横过窗前,针叶披纷,频频滴着水。后面是云山。他开始讲述:

我和中国有一点奇特的机缘。一九一几年,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有个博物学家叫安德鲁斯,组织了一支亚洲考察队,到云南做动植物考察。我曾外祖父是随队的科学家之一,准确地说,是科学家的助手,负责剖制动物标本、压制植物标本,以及在旅途中管理这些标本。考察队先抵达福建,停留了两个月,期望捕猎到一只传说中的华南虎。他们在闽北深山的村落间奔走,追逐老虎出没的传闻;整夜趴在山坡上,盯着拴在峡谷里的山羊;雇用当地猎手在密林中搜捕。总之都徒劳无功。最后收集了一批动植物标本,离开了福建,转赴云南。曾外祖父自费出版的回忆录里,有两件事让我印象很深:一是他们曾闯进一个蝙蝠洞,混乱中杀死了上百头蝙蝠,我读那段描述时好像闻到了洞中的腥臭,看到岩壁上纷乱的影子;二就是这儿的天星山,风景清幽,山中有块石头,叫禅岩,石上刻着一句话:“我曾这样听过。”传说石中有个声音,几百年来一直在念诵《金刚经》,明朝以来越念越慢,到我曾外祖父贴耳去听时,什么也没听见。当地的学者说,那几年正处在一个字与下一个字之间的寂静期。到这儿的第一天我就到山里转悠了一下午,没找到那块石头。跟着就来了这场大雨。

曾外祖父回国时带了几件纪念品:一盒檀香,总舍不得点,后来受潮了;一只黑色茶盏,摔碎在回程的船舱里;一尊小小的木雕。木雕是紫红色的,泛着隐隐的淡金色光泽,只有马克杯那么高。是一个瘦极了的老人,络腮胡子,半裸着,肋骨一道道很明显,坐姿,一腿盘着,一腿蜷立起来,双掌叠放在膝盖上,手背撑着下颏。眼皮低垂,像在沉思冥想,或在饥饿中弥留,也可能在瞌睡。它像是罗丹那尊思想者的老年版、消瘦版。曾外祖父在福清的古玩店里发现了它,对木质的兴趣大于造型,造型无非是表现贫苦老者的形象,但木材很稀罕,密度极大,色泽异常,便买下了。这尊木雕经历了半个一战和整个二战、德国分裂和统一,一直传到我母亲手上,放在我家电视柜边上。我从小把它看得很熟。老人的眉目须发,筋肉的线条,衣服的褶皱,那种独特的紫红色,若有若无的金光,现在仍历历在目。他们说,我还是个婴儿时,无论把我抱在客厅的哪个角落,我的眼睛总盯着它看,看得很入迷,还傻笑。

我们当时住在勃兰登堡的一个小城里,属于东德。柏林墙倒塌是我十一岁那年,这事对我生活的改变好像没那么大,可以喝可口可乐了,不再是少先队员了,教练说以后那边大俱乐部的球探会来队里看比赛,要我们提起精神,无非是这样。远不如几年后一场始于电熨斗、两小时就被扑灭的小火灾对我的影响重大。火从邻居家蔓延到我们家,烧掉了半层公寓。那尊木雕、我床头贴着的马拉多纳、九岁时拿的最佳射手奖杯,那间公寓里残留的一切东德记忆,全烧没了。后来我们搬到一栋带草坪的房子里,我可以在家门口练颠球了。

我父亲原来是国有啤酒厂的工人,后来被聘到私人办的酒坊里当技师。那酒坊生产威士忌。奇怪吧,其实勃兰登堡有顶级的威士忌,那里出产很好的麦子。那小酒坊有一片自己的麦地,员工就五人,忙的时候,老板也一起干活。他们做出了一款经典产品,几十年内卖出了很多,成了当地名产,此外还不断研发新的酒,在这上面亏了不少,总体还是赚的。我踢球挣到钱以后,把酒坊买下来送给父亲当礼物,原来的老板成了他的员工,可他们还是一起干活,关系很好,一起鼓捣新酒,兴致勃勃地分享第一杯酒心——就是二次蒸馏出来的精华。

开始说足球吧。我小学时弄到一盒录影带,是马拉多纳世纪进球的集锦,有十二个不同角度的镜头。我不想被解说员的嘶喊干扰,总是关掉声音,在睡前一遍遍地看。于是马拉多纳在寂静中舞蹈。轻盈,雄健,那是真正的即兴舞步,人类肢体的极致之美。有人能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我能背出马拉多纳连过五人的动作。从拿球开始,迈了几步,从哪里开始变速,如何抬腿,摆臂,如何在倒地前将球打进,如何庆祝。如果能让我打进这样的一球,我愿意当场死去。这是许多球员暗中的誓词。

我的职业生涯你大概了解,算不上完全失败,但远远没达到人们的预期。我确实有个巨星式的开端。像许多横空出世的年轻球员一样,我被说成是天才。可你知道的哪个球员不是天才呢?从那么多孩子中脱颖而出,让远在中国的你在电视上看到并记住名字的,到底谁是真正的平庸之辈呢。许多球星刚成名时总是所向无前,因为他受到的是一般的防守,而他比那些人厉害一些;成名后就受到重点盯防,频繁侵犯,于是看上去表现还不如一般人。许多人就卡在这里。要成为巨星,就要比别人厉害很多。除了天分本身,还要有能实现天分的天分,比如心态好,球荒再久也不被自我怀疑摧毁;比如好胜心强,这没法后天养成,是成为顶级球员的禀赋;比如不易受伤的体质。众所周知我缺乏最后一种。我的盘带方式、惯用的加速和急停转向,注定了我的膝盖和脚踝是消耗品。

以后没人再踢古典前腰了。人们说我踢得富有观赏性,但对比赛结果没有决定性影响。炫技,粘球,对抗不强硬,说的都没错。可我就爱这样踢球,从小如此。现代足球追求的是快节奏和高强度,是一脚出球,高位逼抢,任何人都很难从容地拿球,剩不下多少优雅和细腻。防不住的,放倒就行。我不想踢那样的足球。我喜欢盘带,我享受球与脚的触感,在人群中游走,送出意想不到的妙传,或者后插上,打一脚凌空远射。马特乌斯有一次和我聊天,说我的踢法只适合在小俱乐部里当核心,任性地踢一些漂亮的比赛,拿不到什么奖杯,但赢得球迷的爱戴。那时我刚在拜仁失去首发位置,我不服气,生硬地敷衍了几句,和他喝了一杯啤酒,就走了。

我转会去拜仁时强行带走了赫尔曼,我在不莱梅俱乐部的理疗师。我对这事一直怀有愧疚。那时他已经快六十了,儿子孙女都住在不莱梅市,一开始他不同意去,最后还是放心不下我。也许他很早就预感到我会伤病频发。从青训起,他就是我的理疗师,我们彼此喜欢,尽管都不太表露。他不是正规体育大学毕业的理疗师,但经验丰富,也教会我不少东西。很多肌肉问题他用手摸一下就知道。他还有个绝活,把耳朵贴在膝关节上,让你慢慢活动,他能从声音里听出异状。果然,来拜仁踢了三个月我就伤了。我努力适应着拜仁的阵型,好容易渐入佳境,伤病就找上了我。有些球员热衷于罗列自己的荣誉纪录,几个奖杯,几次金靴;我则有一连串的伤病纪录,哪个部位,伤停了几月。这就不提了。下面,我想聊聊文学。

我浅薄的文学爱好始于一次养伤期间。那是在拜仁的第二个赛季,又是膝盖。伤病本身很糟糕,更糟糕之处在于,它总在你认为一切正好转时骤然重返,这会让你今后顺利时也疑神疑鬼,觉得这好运是赊账。那次伤病前的半个赛季,我踢出了很不错的表现,八球,七助攻,德甲过人王,然后,账单到了。我摔倒时听见嘭的一声,像旧家具在深夜诡秘地一响,那声音发生在体内,只有自己能听见。得知是十字韧带撕裂,左膝要动大手术时,我几乎崩溃了,在赫尔曼肩上痛哭流涕。

手术后是漫长的养伤。康复训练可以宣泄掉一部分情绪,可最难熬的是对自己的不耐烦。我开始渴望逃离自己,逃离这一塌糊涂的剧本,逃离这无休无止没日没夜的疼痛、焦灼、自怜自艾、自我鼓舞,逃离对失败的一再反刍和对胜利的求而不得。我渴望暂时投身于他人的故事里。有一天,我请赫尔曼找几本小说给我看。他给我弄了一堆书,阿加莎、奎因。我智商不高,总猜不出凶手,但一向喜欢侦探小说。我喜欢那种形式感,侦探在结尾召集众人,洋洋得意地说出真相。这套路我总看不腻。几天里,我专注于人物关系与时间线,忘记了自己悲惨的命运。可看到后来,没书可看了,我发现这堆书里夹了一本忘了是谁的诗集和黑塞的《悉达多》。我花一个午后翻看了后者。不知道你看过这书没有。要不是躺着无事可做,我永远也不会看。悉达多的原型就是释迦摩尼,讲的是他出身贵族,却投入空门苦修,又放弃了苦修,想参与这尘世,像孩童那样欢乐和愚蠢(读到这句时我觉得他在形容我们球员),从中获得彻悟,于是学习经商,敛财,享受欢爱,几年后又厌倦这一切,准备投河自杀。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是一声“唵”,这音节代表圆满,是他过去说惯的祷辞的起始和收束。他在脱口而出这音节的刹那,得到了寻求已久的彻悟,领会了世间的全部真谛。后来又做了船夫,等等。就是这么一个故事,不好看,甚至算不上什么故事,说的尽是一个人怎么调理自己的内心,外在活动无非就是他走到这里,又走到那里。没有遗嘱、毒药,也没有密室。最吸引我的是悉达多和名妓用各种体位做爱,但也写得很蹩脚,都没让我产生反应。我把书抛到床尾,就睡着了。

可随后几天,我屡次想起这故事。它有种似曾相识的气味。木头的气味。我又看了一遍。睡前,我学着书里说的,试图排除种种情绪,达到所谓的空,结果酣然睡去。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无法用偶然来形容的事。慕尼黑美术博物馆举办了一场亚洲古代佛像展,为期三天。按理说,平时我是绝不会关注这类消息的,可那天我在电视上瞥见宣传海报,立刻瞪大了眼。上面有个黄金佛像,姿势竟然同我家过去那尊木雕小像一模一样:一腿盘着,一腿蜷立,双掌叠放在膝头,下巴垫在手背。也是络腮胡子,双目闭着,比一般的佛像瘦很多。那时我已经能拄拐行走了,就让女友陪我去看展览。她吓了一跳,以为我是闷坏了。我看遍了展柜,找到了海报上那尊佛像。介绍牌说这叫雪山大士像,是反映释迦摩尼修道时,在雪山中苦行坐禅,因此瘦骨嶙峋。旁边还有五尊同样造型的佛。我这才惊觉,原来我们家竟放了一尊佛像,几代人都不知道,以为是寻常工艺品。它和印象中胖墩墩的佛像确实差异过大。而我前阵子读到的悉达多,也就是释迦摩尼,也就是我家电视柜上那尊木雕。这事似乎已经超过了巧合的范畴。我细看那些佛像。每尊都很精美,静穆,有鎏金的,白瓷的,青玉的,但没一尊比得上我们家那尊。我合上眼,很认真地回想那木雕的样子,在脑中一点点描摹出来,那紫红色躯体,淡淡金光,那姿态和面容……像记忆马拉多纳的动作一样,我回想那尊释迦摩尼的样子。不知过去了多久,我居然分毫不爽地将它复原了出来。它抱膝而坐,悬浮在黑暗中。忽然我感到遍体清凉。也可能是展厅的冷气太足。

鬼使神差的,我竟对佛教那一套有了兴趣。那次养伤长达十一个月,白天复健,夜里没有事干。我买了几本佛学入门的书,但是根本看不懂。我就按小说里的法子,自己琢磨,打坐,冥想,清空情绪,清空“我”。我不敢说有什么长进,至少改善了睡眠。复健要做很多力量训练,肌肉贮满能量,又踢不了比赛,只有性爱能暂时排解,可没法排解那股焦躁和挫败感。而那天起,我涉足了一个完全异样的境界,和原来的生活简直是两极。作为一个球员,你天生要有对胜利无止境的饥渴,要有对失败的极度羞耻,咆哮庆祝和掩面痛哭可能发生在五分钟内,要惯于承受这剧烈的感情颠簸;而在闭目静坐的时刻,在回想那尊雪山大士的时刻,这一切暂时松开我了。我体验着这没有情绪的情绪,稀释着自我意识,抱膝而坐,往返于存在与消失的边缘。我不太会形容那感受。就像有一次,我玩一款射击类游戏,在雪地里迷路了,找不到敌营,就索性一直走下去,想看看究竟能走到哪。我抱着狙击枪在白茫茫雪原中走了很久,最后抵达了那个虚拟世界的尽头,摸到了那面透明的墙,再无法前移寸步。我感到无限空虚,弥漫天地的寂静,还有一点冷。

我日渐康复,可以参加日常训练了,只是还不能上场。那天我们去门兴格拉德巴赫市踢客场球。教练要求我随队去助威,其实是想让我保持参与感。坐在替补席上,看着球场两端不停的攻防转换,我喝了一口水,忽然觉得很没意思。我看到球场遮阳篷的钢构件上站着一只鸽子。我在心里说,鸽子啊鸽子,你是怎么看待我们这群人的?像傻瓜一样追着一个球,抢到了又把它踢飞,没命地嚷嚷。今晚你要在哪过夜?你知道吗,鸽子,我真羡慕你。这时我想起小说中,悉达多曾在入定时,把自我意识嵌入苍鹭的意识中,与它同飞,同食,同死,然后又回返自身。我也想试试。于是我出神凝视那鸽子,心中全无他物。恍然间,我正俯视着人头攒动的球场,在一阵喧腾中,鼓动双翼飞离了此处。晚风从喙两侧分流而过,带一点橡果气味。普鲁士公园球场像一个白色四方形的巢。我飞越空地,飞越暮色中的林荫道,喷泉小广场,侍者端着一杯咖啡,如黑色的圆镜,走向门口的阳伞,我在镜中窥见夕阳和自己一掠而过的影子。再往北是密林,我像受了某种指引,又像恣意而飞,扎进那片墨绿中,拣一条枝头站定,用喙理理羽毛。这时我望见林中空地上有一丛野麦,麦粒小如草籽,其中一穗,蕴含淡淡金光。我发现动物的意识与人类的大不一样。它们脑中没有多少东西,饥饿感就占了大半,简陋的思维活动,像一只水龙头,单调地滴水,可背面是一条曲曲折折的管道,伸向一切的源头。它们,所有的动物,共享一个巨大的水库,那里鲜活,浩淼,贮存所有记忆,所有因果,也许就是宇宙的意识。人类的管道则被过多的自我给堵住了,不通往那里。我以鸽子的眼睛凝视那野麦时明白了一切,洞察了物质的变迁与轮回,以下事实,不是以逻辑而是以感官的方式注入我的意识:我看到我们家代代相传的那尊雪山大士,它化成风中扬起的一把灰烬,在土壤中流走不息,沿着根须上升,化作喷薄而出的色彩和香气,又成为落叶,成为将蝴蝶托举在空中的能量,成为甲虫背上的瑰丽光泽,成为燕子的呢喃,又成为泥土,成为这密林中的野麦,并在此静候着,成为D。有人推我,我从枝头跌落,坠到替补席上,大汗淋漓。我们的前锋进球了,队友们都跳起来,教练和助教在我面前拥抱。

第二天清早,天一亮,我偷偷离开酒店,凭记忆找到那片林子。我缓步进去,徘徊了一会,有所期待,也有所提防,走入那块空地时,真的见到乱草中有一丛野麦,沾着凉露,朝阳之下,麦芒上如有光晕。仿佛在一种神秘意志的驱使下,我不假思索,采下那麦穗,扔进口中咀嚼。一阵清苦的香气。过了很久,什么也没发生。下午,我们返回了慕尼黑。

伤愈复出,踢了一个磕磕绊绊的赛季后,我被卖给那不勒斯。这一次,赫尔曼没法陪我去了。他说他已经老得学不动意大利语了。他退休了。我们偶尔联系。我不擅长在电话里表达什么,当面就更不擅长了。第一个赛季踢得不错,我挺适应这里的节奏和天气,拿到意甲助攻王。我们争到了联赛第四,明年将重返欧冠。休假时,我接到不莱梅前队友的电话,说赫尔曼住院了,心脏情况不太好,我马上打电话过去,是他儿子接的,说赫尔曼已睡着,病情算稳定了。我们尴尬而凝重地聊了一会。我居然没有立马飞过去看他,而是选择用他儿子的话安慰自己。更主要的原因是,当时我交了新的女友,一个意大利模特,我们正在南边一个小岛上度假,如胶似漆。我正疯狂地迷恋她,也明白这迷恋难以持久,但当下无法自拔。我对佛教,或者说对黑塞那本小说的兴趣,已经告一段落。我像多数人一样,想要摆脱自我,但仅限于诸事不顺的时候。人在春风得意中最不成样子。新赛季开始了。赫尔曼给我发了短信,说会在电视那头给我加油。欧冠小组赛,我们侥幸突围,淘汰赛就对上巴萨。我已经好几年没在欧冠进球了。对方阵中有罗纳尔迪尼奥,当时锋芒不可一世。更可恶的是,他踢的正是我想踢的那种球,华丽,飘逸,可他比我强得多。第一回合,我们在主场打成零比零;第二回合前往诺坎普球场。赛前几次训练,我感觉自己状态很棒,充满了进球的预感,那可是在欧冠对巴萨,在诺坎普进球,我决定做点什么。我找人帮我定制了一件背心,印上几句话和照片,准备比赛时穿在里面,进球后脱掉球衣来庆祝。没想到那天巴塞罗那全市大堵车,也许正是因为比赛,人们都拥向球场。送背心的人比赛开始前还没赶到。我努力平复焦躁,全神贯注于比赛。上半场,我发挥很好,多次过人,送出一个很有威胁的直塞球,可惜队友没把握住机会。上半场伤停补时,我们得到一个任意球,我调整呼吸,助跑,踢出一道漂亮弧线,可惜稍稍偏出,打中门梁。中场休息,队长在更衣室喊话鼓气,这时背心送到了。我穿上它,外面套上球衣,重新上场,浑身烧灼着进球的欲望。我想,赫尔曼这会一定在屏幕前看着我。罗纳尔迪尼奥那天不知怎么了,状态低迷。六十分钟,我接到后场长传,连停带过,甩开了防守球员一个身位,又利落地过掉一个人,赢得了一个宝贵的单刀机会。我加速,向球门冲去。忽然间球场异常安静。好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某处按下了静音。于是我,像录影带中的马拉多纳那样,奔跑在这安静的、辽阔的绿色中,一往无前。我在心中祈祷,我说,神啊,无论你叫什么名字,保佑我吧,我从未好好祈祷,我从未同你做交易,但这一次,无论什么代价,让我进球吧;我愿意持斋,我愿意禁欲,我愿意牺牲掉今后许多世俗的幸福,来换得这一个进球;让我进球吧,这一只小小的、圆圆的皮革制品,它滚向哪个角落对你毫无分别,但我真的太需要这个进球了;让我进球吧,让我进球吧,我就是为了这个而生的,如果进不了,就让我为这个而死去。这时我看清门将紧张的脸,准备扣过他,一个后卫赶上来(他一直紧跟在我身后),放倒了我。左膝半月板外侧断裂,六个月。比赛最后十分钟,哈维进球了,我们惨遭淘汰;那件背心不知被扔到哪去了,可能在医疗室里被人剪开了。上面写着:“赫尔曼,一切归功于你。”背面是我十五岁刚进不莱梅青训营时和赫尔曼的合影。我趴在理疗床上,他正给我按摩背部,我们冲着镜头比拇指。我至今不知道那场比赛他看了没有。希望没有。赛后我们都没给对方打电话。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时,我刚能下地行走。

那段时间我开始酗酒。我一向不滥饮,我信奉我父亲的观念,滥饮是把喉咙当下水道,糟蹋身体,更糟蹋了酒。人喝到微醺时舌头已经不敏锐了,这时就不该再喝一滴。但那次我太难受了。我实在受够了,一次又一次。每当有点好转,再一次。报纸说我是玻璃人,球迷说俱乐部成了我的疗养院。我已经确信了自己不可能成为什么巨星,退役几年后没人会记得我。我唯一赢得的奖杯是德国杯,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奖杯,金光闪闪,镶嵌碧绿的宝石,就是那一次,我率领不莱梅,出乎所有人意料,赢下了拜仁。那就是我的巅峰时刻,已经过去。而我不会再赢得任何其他奖杯了。那几个月我过得昏天黑地,把气撒在理疗师身上,不配合复健。教练责骂,和女友也分手了,俱乐部高层警告,管他们呢。痛的人是我。

一天晚上我坐在床上,抱着左膝,额头贴着膝盖,不出声地哭了一会。我想,如果赫尔曼来听,不知里面是什么声音,一定一团糟。我又想到雪山大士像,我想这尊我从婴儿时起就看惯了的雕像简直是我生涯的预兆。你的膝盖也痛吗,悉达多,不然你干吗那样怜惜地捂着它?我百无聊赖,把耳朵贴到膝盖上去听。我想象会听到烂泥潭咕嘟冒泡的声音,岩浆蚀穿山体的声音。可是一片寂然。我没有抬起耳朵,就那样一动不动,脸上的泪也干了。过了很久,从骨节与骨节的深谷,从积液的湖底,从我半月板的颓垣断壁间,升起一个音节,像一粒星,越来越亮,悠长如一声钟响,是那声“唵”。这一声“唵”中包含了所有的声音。我听见远古的霹雳响彻荒野,群龙的哀啸,板块深处的吱嘎,花粉坠地时的轰然,听见水的奔涌,分不清来自江河还是叶脉中的汁液,听见战阵中兵刃的斫击,也可能是酒杯里冰块的叮叮。全人类的话语化为巨大的嗡鸣,而我像一只承接瀑布的陶罐……众声在我意识中鼓荡,纷飞盘绕,最终又凝结为那一个音节:“唵……”

我不知过程有多久,长得无法丈量,也许只有几秒钟。此后再没有过那样的体验。那不是欢乐也不是痛苦,而是脱离了这两者,也脱离了自我的东西。与其说是精神遭遇,不如说是生理体验。我并没从中学到什么道理,悟出什么法则,在那个瞬间,音节回荡,我只是被那种浩大无边的状态所浸没。这状态并未对我的肉身有所改变,我没有霍然而愈,也没在癫狂中死去。我只想再次体验。我也曾痛饮过胜利的滋味,在球场听数万人齐声喊我的名字,沐浴在狂喜中,但和那状态根本不是一回事,远不能比。前者像开游艇在海上逍遥自在,后者是成为了大海本身。我戒了酒,好好复健,再次复出,踢了两年。没拿奖杯,也没受大伤,但我选择在三十岁时退役了。闲居了几年,中超一家俱乐部请我当青训教练。曾外祖父不会想到他的后代将以这种方式重返中国。薪资很丰厚,我履行完两年合同,加上我之前的存款和房产,继承的酒坊的收益,我详细地算了一笔账,如果省着点花,这些钱足够我较为舒适地过完下半生了。许多年里,我漫无目的地旅行。这次重来中国,是想起曾外祖父提过的石头,不妨来看看。

我渴望再度体验那状态。每晚都俯耳听半小时,等候那音节。像在冰面上开一个窟窿,等鱼跃起。至今还没听见,但我毫不着急。倾听那静默也让我心神安定。我时常注视自己的膝盖,那几条疤痕像闭合的拉链,仿佛有什么神秘的事物锁闭其中,栖居其中。我尽量调整好身体,节制地享受生活,保持平和的愉悦,静候着那状态再次降临。我将保持愉悦当成生活的主要任务,以运动员的毅力来执行,几乎无往而不利。一个人如果经过了长久的磨难,唯一的补偿就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连无聊都成了一种享受。像这样,什么也不做,舒服地伸展双腿,看着窗外的雨,难道还有什么不满足吗?没有病痛,钱够用,有漫长的时间,一个人还能奢求什么呢。过去我一味潜心于足球,于胜负,你知道的,对球员来说,三十多岁,人生的精华部分已经结束了,很多人退役后无所适从。要么放肆地享受,要么仍苦行般地锻炼,因为无可排遣。我则惊讶于自己在许多方面的一无所知,并决定好好利用这优势。一切乐趣都是新鲜的,像孩童一样无知而欢乐。我请了老师,去大学旁听,学着欣赏绘画和音乐,按必读名著清单,一本本地读书。我尤其钟意布鲁克纳,喝一点酒听,像是那种玄妙状态的稀释品。画我只喜欢宁静的风景画。你可能不信,我常读里尔克,介于懂和不懂之间,而且无端觉得他也听过那声“唵”。“美无非是我们恰好能承受的恐怖的开端”,说的就是那音节,不是吗?此外,我是《暗黑》的剧迷。我依然享受足球,作为一个观众,我能更彻底地享受了,因为观看时不再怀有竞争心和偏见。我如今是梅西的忠实粉丝。

谈话到这里结束。次日清晨,雨小了,成了濛濛的雨雾。我们撑伞进山,循石阶而上,在竹林中找到了那块大石。是我先发现的。上面刻着“如是我闻”。我们都贴上去听了一会,没有声音。天星山出名的是另一块石头,在山顶,据说是星,也就是陨石,被雨打湿了,铁黑色,看着有点凄凉。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会。第二天,他就离开了酒店,飞往柏林。我们再也没见过。

陈春成,1990年生于福建省宁德市屏南县,现居福建泉州,2020年出版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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