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按:昌耀(1936年6月27日—2000年3月23日),本名王昌耀,出生于湖南常德,祖籍湖南桃源,中国当代诗人,历任青海省文联《青海湖》杂志编辑。1979年重返文坛,任青海省作协副主席、荣誉主席,专业作家。青海省文联第三、四届委员,青海省第六届政协委员、第七届政协常委。由青海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青海省作家协会、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新诗研究中心主办,青海互助青稞酒股份有限公司独家赞助的昌耀诗歌奖已连续三届(2016年、2018年、2020年)成功举办,并在海内外诗坛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昌耀的诗
▐ 高 车
从地平线渐次隆起者
是青海的高车
从北斗星宫之侧悄然轧过者
是青海的高车
而从岁月间摇撼着远去者
仍是青海的高车呀
高车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
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巨人的轶诗
▐ 良 宵
放逐的诗人啊
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
这新嫁娘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这在山岳、涛声和午夜钟楼流动的夜
是属于你的吗?这使月光下的花苞
如小天鹅徐徐展翅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不,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花朵,也没有天鹅,
我的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
但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完全是属于你的吗?
是的,全部属于我。
但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
我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
我的须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爱情却如夜色一样羞涩。
啊,你自夜中与我对语的朋友
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
1962.9.14于祁连山
▐ 斯 人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1985.5.31
▐ 紫金冠
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种完美是紫金冠。
我喜悦。如果有神启而我不假思索道出的
正是紫金冠。我行走在狼荒之地的第七天
仆卧津渡而首先看到的希望之星是紫金冠。
当热夜以漫长的痉挛触杀我九岁的生命力
我在昏热中向壁承饮到的那股沁凉是紫金冠。
当白昼透出花环,当不战而胜,与剑柄垂直
而婀娜相交的月桂投影正是不凋的紫金冠。
我不学而能的人性觉醒是紫金冠。
我无虑被人劫掠的秘藏只有紫金冠。
不可穷尽的高峻或冷寂惟有紫金冠。
1990.1.12
▐ 鹿的角枝
在雄鹿的颅骨,生有两株
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雾光里
这些挺拔的枝状体明丽而珍重,
遁越于危崖沼泽,与猎人相周旋。
若干个世纪以后,在我的书架,
在我新得的收藏品之上,才听到
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火枪。——
那样的夕阳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
从高岩,飞动的鹿角,猝然倒仆……
……是悲壮的。
1982.3.2
▐ 立在河流
立在河流
我们沐浴以手指交互抚摸
犹如绿色草原交颈默立的马群
以唇齿为对方梳整肩领长鬣。
不要担心花朵颓败:
在无惑的本真
父与子的肌体同等润泽,
茉莉花环在母女一式丰腴的项颈佩戴。
立在河流我们沐浴以手指交互抚摸。
这语言真挚如诗,失去年龄。
我们交互戴好头盔。
我们交互穿好蟒纹服。
我们重新上路。
请从腰臀曲直识别我们的性属。
前面还有好流水。
1987.6.24
▐ 花朵受难
——生者对生存的思考
大路弯头,退却的大厦退去已愈加迅疾
听到滴答的时钟从那里发出不断的警报。
天空有崩卷的弹簧。很好,时间在暴动。
我们早想着逃离了。但我们不会衰老得更快。
我们横越马路时刮起秋风。
感觉女伴被自己的视觉蛰痛了。
她突然变色,侧转身跳开去,猛跑几步,
俯身从飞驰而过的车轮底下抢救起一枝红花朵。
时间对抗中一枝受难的红花朵。
快抱好我的献与。——女伴说。
她翘起小指尖梳理一下鳞瓣花页这样递给我。
这是我生平接受馈赠的第一枝花朵了。
修篁啊,你知道大丽花是怎样如同惊弓之鸟
坠落在车道的么?似我无处安身。
你知道受难的大丽花是醉了还是醒着?
似我无处安身。
女伴与我偕同大丽花伫立路畔。
没有一辆救护车停下,没有谁听见大丽花呼叫。
但我感觉花朵正变得黑紫……是醉了还是醒着?
我心里说:如果没醉就该是醒着。
夕阳底下白色大厦回光返照,退去更其遥远。
时间崩溃随地枯萎。修篁,让我们快快走。
1992
▐ 鹰·雪·牧人
鹰,鼓着铅色的风
从冰山的峰顶起飞,
寒冷
自翼鼓上抖落。
在灰白的雾霭
飞鹰消失,
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
横身探出马刀,
品尝了
初雪的滋味。
1956.11.23 于兴海县阿曲乎草原
▐ 江湖远人
江湖。
远人的夏季皎洁如木屋涂刷之白漆。
此间春熟却在雨雪雷电交作的凌晨。
是最后的一场春雪抑或是残冬的别绪?
时光之马说快也快说迟也迟说去已去。
感觉平生痴念许多而今犹然无改不胜酸辛。
一年一度听檐沟水漏如注才又蓦然醒觉。
我好似听到临窗草长槁木返青美人蕉红。
夏虫在金井玉栏啼鸣不止。
又听作是庭隅一角有位年青仕女向壁演奏圆号,
那铜韵如盘雅正温暖为我摹写睿智长者。
气度恢宏的人生慨叹,
疲倦的心境顿为静穆祥和之氲氛沛然充弥,
泪花在眼角打转却已不便溢出。
人生迂曲如在一条首尾不见尽头的长廊竞走,
脚下前后都是斑驳血迹,而你是人生第几批?
远人的江湖早就无家可归,
一柄开刃的宝剑独为他奏响天国的音乐。
如火炭噗嗤入水,那一柄宝剑正当开刃,
便奏响了天国的音乐。
1990.4.2 凌晨雨韵中
▐ 一十一支红玫瑰
一位滨海女子飞往北漠看望一位垂死的长者,
临别将一束火红的玫瑰赠给这位不幸的朋友。
姑娘啊,火红的一束玫瑰为何端只一十一支,
姑娘说,这象征我对你的敬重原是一心一意。
一天过后长者的病情骤然恶化,
刁滑的死神不给猎物片刻喘息。
姑娘姑娘自你走后我就觉出求生无望,
何况死神说只要听话他就会给我安息。
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你可要千万挺住,
我临别不是说嘱咐你的一切绝对真实?
姑娘姑娘我每存活一分钟都万分痛苦,
何况死神说只要听话他就会给我长眠。
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你可要千万挺住,
你应该明白你在我们眼中的重要位置。
姑娘姑娘我随时都将可能不告而辞,
何况死神说他待我也不是二意三心。
三天过后一十一支玫瑰全部垂首默立,
一位滨海女子为北漠长者在悄声饮泣。
2000年3月15日于病榻
此为昌耀的最后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