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鹏程,1974年6月生于宁夏。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21届青春诗会成员。诗文见诸《诗刊》《人民文学》《十月》《花城》《钟山》《中国作家》等。著有诗集七部,以海洋诗歌、县城系列和江南、西北边地文化文化系列诗歌写作引起较大反响。曾获浙江青年文学之星,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人民文学新人奖、红高粱诗歌奖、国际华文诗歌奖首奖、李杜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中国诗歌网十佳诗集等奖项。
中年记
45岁。已是
抛物线的下半截了,而且还有
加速下行的趋势。这让我惊恐,继而惶惑
但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麻木地活着。我似乎
已经接受了麻木。一根紧绷的橡皮绳
失去了弹性。
一只被生活用旧了陶罐,外表已经磨损、光滑,
而内部依旧坑坑洼洼。它曾盛装的
爱已是奢侈。恨也是
曾经那么刻骨、那么铭心的恨
也在不知不觉间,海晏河清了。
快乐于我,如同垂暮之人的性事,日渐稀薄
你说我们认识时都还年轻。哦,年轻
当我突然想到这个词,仿佛一个
沦落他乡的老水手,忽然想起了早年的码头
而当年,他眺望暮年,如同站在码头
眺望一个遥远的、异国的港口。
最好的人不要一开始就遇上
要趁年轻,去捡柏拉图的麦穗。
尝试爱上别人。去缠绵、纠结、纷争……去伤透心,
看尽炎凉,经历一场
撕心裂肺的盛大浩劫。直到你隐约感受到了
死亡的恐惧。直到你
意识到一种作为人的孤独能够被自身唤醒、拯救。
而在之前,你曾无数次想,在对的时间
遇上对的人。但后来,你见过了太多的
山盟坍塌海誓湮没。
太多的生死相许终成陌路。
两条仓促交汇的河流,泾渭分明。
两条过早交汇的铁轨,酿成了一生
无法弥补的车祸。
现在,经历半生蹉跎,风雨飘摇,
你习惯在灰色的风景里辨认生命的底色
这时候,请你指认我,请你来
用眼神里的沧海来交换我身体里的桑田。
这是最后的人间草图
你是我再也流不走的剩水 而我
是你塌无可塌的残山。
夜雨记
雨首先落在窗外防雨篷的铁皮上
密集、单调的声响
折磨着一个人的失眠。
汽车尾灯划开雨雾,带来不确定的往事。
渐渐远去的喇叭里,低低的啜泣声
在雨和小贩的叫卖声里若隐若现。
后来,雨似乎滴聚集在了一根电线上……松弛
……又绷紧
间或,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栗。
再后来,雨滴打在一支无人吹奏的口琴上面
曲子里的人,在雨中走来又在雨中消失。
黑暗中
黄铜簧片微微震动
和客厅里那只座钟古老的滴答声
有了深渊般的落差。
父祭:外乡之夜
突然安静了下来。难得有这么漆黑的夜晚。伸手
几乎不见五指。只有很远很远处
几点稀疏的灯火,已经和星星混为一谈
这是异乡的夜晚。“星星又亮又胖,一颗足有4两”
难得想起一句诗,难得这句诗和这个夜晚
如此契合
突然就忘掉了哲学和隐喻。突然就回到了
繁星密布的童年
……突然,就听到了几声狗叫
就看到了星空下的故乡小院
看到了正在喝中药的父亲
以及更多亲人的脸……
他们都还健在,还未曾被深深怀念
暮春断章
我的错误在于以为每一朵花开都会有结果。
四月底,人间芳菲已尽。一些花朵珠胎暗结。
一些花朵珠胎暗结。
更多的事物无疾而终。
那些被雨水击落的又被一群黑蚁抬走
那些陷落在尘土里的,早已化为污泥
现在,一场由绝望制造的风
吹着我伸向它们的单薄的袖管
吹着人世,空荡荡的枝桠
它吹一次,我就战栗一次
它吹一次,我黑色的枝条就战栗一次
蜜蜂之诗
不要埋怨春天来得太迟。
不要降低辛劳的分量。
不要埋怨一朵花藏得太偏太远
不要降低甜蜜的难度。
这是最后一朵春天
——如果爱与哀愁,尚且别在你的嘴角。
这是春天的最后一只蜂巢
——如果你还有酿造的最后的愿望。
这是最后一只绝望的工蜂。它将为你酿造来世之蜜
——如果你懂得至死不渝是一朵彼岸之花
再写悖谬之诗
我有穷人的自尊心,也有蔑视皇帝的狂妄。
我怀疑神的存在,却又无端敬畏冥冥中掌控一切的力量。
我知道平静中的漩涡,低处生活的陡峭。
当我说到远方,一盏灯就亮了。
当我说,我要去远方,一盏灯又灭了。
当我说到余生、愿望
同时就说出了颠簸和不知所踪
——神啊,
码头下,那条系住船的缆绳可以解开了
请允许……
请允许我一再地提到这个词:远方
春天了,每一棵植物体内都奔涌着一条垂直的河流
因为只能呆在原地,一个心怀远方的人,只能一次次,
把那些试图冲出眼眶的事物死死按住
请允许我俯下身子用更多的敬意
注视那些更加低微的存在
允许我再次提起那只隐忍以行的蜗牛,
我注意到它远方的行囊里装着三样东西:
热爱、坚持以及为承受痛苦准备的全部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