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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害怕花袭人?

谁害怕花袭人?

作者

刘洋风

袭人的是是非非

01

记得《还珠格格》热播那年,有人做过一篇针对中国男性的调查,《还珠格格》中你愿意以谁为妻?结果最受欢迎的,不是小燕子,也不是紫薇,而是令妃娘娘。

也是那一年,针对中国男性的调查:《红楼梦》诸多佳丽中,你愿以谁为妻?袭人的票数居然赫然前列,其次是熙凤。黛玉的票数意料之中不高,宝钗的票数居然也不高。

袭人的受欢迎程度和她的受争议程度有得一拼。有多少人喜欢她,就有多少人厌恶她。

谁害怕花袭人?

有人将中国男性对袭人的喜爱视为男性精神的集体疲软。男人们既不向往黛玉的灵性诗意,也不愿被宝钗那样的贤妻谆谆教导,开始渴望袭人那样全面呵护的保姆式妻子。这不正说明了中国男性的巨婴症吗?

有人觉得袭人的受欢迎恰恰说明了中国民族的奴性。袭人所代表的正是一种绵阳的道德。绵羊柔弱沉默温驯,它们以特有的柔弱姿态围剿了具有独立精神的狮子和豹子。对袭人的推崇正是奴性的体现。

这种说法当然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实在说,这和《红楼梦》中的花袭人关系不大。这些讨论中花袭人大多只是个象征符号。就像小时候我对袭人的印象。

我第一次读《红楼梦》的记忆很模糊,大约是上小学的时候。

家里有一本竖排繁体的《红楼梦》第三册。乡下人家,书既是奢侈品,又顶顶无用。至少全村是找不到《红楼梦》全套的。无聊的时候这本第三册就被翻了好多遍,关于袭人印象深刻的片段主要是袭人试探黛玉,黛玉怼她东风西风之论。因为只有第三册,许多情节只能脑补。

第一次接触《红楼梦》相关研究的记忆则非常清晰。

那是小学五年级,和好朋友一起去镇上,她打算去舅舅家,我打算去我爸厂里。折中下来,上午我和她一起去她舅舅家,吃完中饭,再一起去我爸厂里。同学舅舅的隔壁邻居正在晒书亦或清理存书,一本本泛黄的书随意堆放在两家公用的走廊里。

这邻居大概是个红迷,那些书全是红学著作,很有年代感,充满着特定年代的阶级批判术语。比如说贾母虽然初次见面就搂着黛玉心肝肉的哭起来,但最终她和王夫人还是在人肉宴中吃掉了黛玉。我好友当时看得吓了一大跳。虽然我对她解释那只是比喻,她还是很长一段时间对我深感佩服,因为我竟然看“吃人肉”的《红楼梦》看得津津有味。

我对袭人的最初的印象也便来自于此;袭人是人肉宴上的帮凶和推手。

现在想来,当年的许多评论大概是以宝黛之恋作为划分线。宝黛是进步的代表,有着民主意识觉醒的萌芽。支持宝黛恋的是正义的一方。比如晴雯糊里糊涂送个帕子;比如王熙凤开过黛玉吃媳妇茶的玩笑(虽然后期不得已妥协了)。反对宝黛恋的,则是邪恶的阵营。贾母大多时候也是这个阵营的,偶然也有论者持不同意见。王夫人、袭人是这个阵营最核心的支柱。袭人反对木石前盟,极力推动金玉姻缘,种种出谋划策。由于潜伏在宝玉身边,她就更为可恶。

谁害怕花袭人?

除了宝黛之恋外,阶级出身和结局也是评判的标准。

比如芳官,穷苦人出身,阶级身份上是自家人;结局很惨,被吃人的礼教迫害得出家了;两者一结合,芳官是一个可怜可赞的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可惜具备时代的局限性云云。

套用这个公式,袭人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出身,义正言辞地教训打理果园的老婆子,其实那个老婆子只不过想巴结她,让她尝尝鲜。袭人在一干悲剧女性中结局尚可,正是其帮凶与走狗的体现。

鲁迅说,一部《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一个花袭人,有人看见奴性,有人看见阶级压迫和异化,倒可以套用小时候评书里的那句“这也是宿孽姻缘,并非偶然”。

这些是袭人,但又不是袭人。

袭人是谁?

02

袭人在贾府丫鬟中算是胜利者。贾府中的丫鬟无非是两种,一种是外面买来的,一种是家生子儿。

贾府这样的簪缨世族,从外面买丫头不是优先选择。

现代人眼中主奴之间有着天渊之别,古人买丫头与我们淘宝上下个单一样简单。这话从银货两讫的角度来看固然没错,不过买进一个活生生的与主子长期相处的丫鬟的后续并没有那么简单。

外来的丫鬟忠诚度低,贾母说袭人“他又不是咱们家根生土长的奴才,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家人在外,丫鬟们想赎身归家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对主子们来说未必合算。

花袭人母兄要赎回袭人,“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这慈善宽厚的名声是贾府“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的结果,是贾家数代人辛苦经营形成的家风和对外招牌,是不允许随意动摇的。花家这般自然是有占便宜的心。

谁害怕花袭人?

最重要的是家生子与外来的后患也不一样。金钏儿跳井死了,王夫人给点烧埋银子,抚慰其母其妹也就过去了。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的亲戚嚷嚷要告官,后来拿了200两银子消停了,但风险是存在的。

家生子盘根错节的一家子大都在主子手里,外买的则没那么容易。处理不好,轻则落个治家不严的话柄,毁了几代人积攒出的好名声,重则引来破家坏门的祸事。在豪门圈子里这些未必没有前车之鉴。

因而宝钗才说“买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眼,花了钱小事,没的淘气。倒是慢慢的打听着,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罢了”。贾母身边的鸳鸯,王夫人身边的彩霞、彩云、金钏儿、玉钏儿,四春身边的琴棋书画,黛玉身边的紫鹃都是贾府的家生子。

袭人作为外来的丫鬟要赢得主子的信任,其艰难之处和过人之处也就可以想见了。

不过正如硬币有正反面一样,袭人的劣势也可以是优势。

袭人在贾府确实一无所有,但有时一无所有也意味着全无挂碍和全心全意。家生女儿固然忠诚,但血缘和姻亲组成的亲戚关系有时也意味着种种纠葛。宁府的、荣府的、大老爷那边的、咱们这边的,主子们多,奴才们的瓜葛也多。设若鸳鸯稍微软一点,父母哥嫂齐上阵,设若鸳鸯没那么眼明心亮主意正的姑娘,设若鸳鸯跟随的主子不是贾母,她的终身都可能截然不同。

外头买的,牵绊少一点,未尝不是好事。贾母给宝玉指派的袭人、晴雯,都是外头买来的,对宝玉都算得上一心一意。只不过袭人的一心一意得到了王夫人的信任欣赏,晴雯的一心一意要了自己的命而已。这其中原因一言难尽。

袭人的成功得益于她的性格、上进心和忧患意识。

性格这东西肯定是内外因都有,不过有些先天基因里携带的东西却很难改变。比如晴雯的爆碳性子,固然有宝玉的宠爱加持,但更多的是先天性格,你让她慢条斯理说话,那真是要了卿卿性命。

谁害怕花袭人?

袭人的性格也不外如是。袭人原生家庭的情况书中只透出一鳞半爪,不过她的人生轨迹不难拼凑。花家原是小康之家,后遭逢剧变,不得不卖女筹钱。他们特意将女儿卖到慈善宽厚从不作践下人的贾府;家业恢复后,又想着将女儿赎回,对女儿总还是疼爱的。

小康坠入穷困,未必是一夕之间。生活从轻松安稳到惴惴不安,家人的彷徨,亲戚的冷眼亦或援手,曾经的娇养和最后的舍弃,这些一定给袭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她的忧患意识和上进心也由此而来。

袭人温厚和平的性格很具亲和力和影响力,再加上袭人的心机加持,她成为怡红院的花大姐姐并不是偶然。心机这个词,还可以换成绸缪。

她在被卖入贾府之前就已筹划过未来,进入贾府后想必也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这种谨慎的功夫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时时刻刻。

怡红院的小丫头佳蕙谈起晴雯、绮霞领赏口中捻酸,讲起袭人还是服气的。“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句良心话,谁还能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那时候的袭人已经是一姐了,却没有因地位提升而丢掉昔日本色。

大丫鬟们有着副小姐的超然地位,挑吃捡穿、牙尖嘴利是常有的事。晴雯向小厨房要过芦蒿面筋,司琪要过鸡蛋羹,对人冷嘲热讽更没少。袭人呢,吃穿肯定不会额外提要求,“是个省事的”,嘴皮子功夫一般,“不会和人拌嘴”。金钱方面也不吝啬。照料芳官:“我要照看他,那里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招人家骂去。”香菱弄脏了石榴裙,换的是袭人的新裙子;晴雯被撵回去,不待宝玉开口,“我才已将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总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罢。”

这些都是小事,不过水滴石穿,想必为袭人攒下了不少好人缘。宝玉说她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

当然要想在贾府里长长久久,甚至将来坐上八人轿,光凭“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还不够。袭人姨娘身份的落实来自于她在王夫人前的进言。

袭人的进言与是否告密一直是红迷们争论的焦点。另一焦点是袭人在和宝玉初试云雨中是不是应该承担道德责任。

我并不想就这两个问题展开探讨。一千个读者也许就有一千个袭人,文本相当模糊,诸君可以自行阐释。

不过我想回答一下本文的题目:谁害怕花袭人?

谁害怕花袭人?

人人都该害怕花袭人。因为她比你拼,因为她比你未雨绸缪,她比你殷勤小心,她比你更能看准并解决上司“王夫人”的心头大石。最终你会发现,也许她的容貌与才华并不高于你,但她得到了你渴望拥有的一切,甚至不知不觉掠夺了你的一部分。

春燕娘眼瞅着袭人“不言不语,是好性儿”,以为袭人好欺负,那是她没见识。薛姨妈说得准:“只是他那行事儿的大方,见人说话儿的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倒实在难得的。”

现在流行的鸡汤要求女人说话要软,做事要硬。袭人便是这种。现在,你,会害怕花袭人吗?

来源: 红楼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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