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西鄂尔多斯
文丨刘惠春
2021年,3月。
西鄂尔多斯乌兰额热额。
这里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一部分。1995年经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建立,1997年晋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总面积为682.64万亩。
保护区内有一片人工种植的四合木,我为此而来。
一
四合木是我非常熟悉的一种植物,在我出生的苏海图荒野里,它和春天的沙葱、夏天的酸溜溜、秋天的蒿籽、冬天的梭梭一起伴随了我整个童年时代。在贫瘠的童年生活中,沙葱、酸溜溜、蒿籽用来吃,梭梭和四合木用来烧火,天地万物都是重要的都是可亲的。我对荒野的认知就是这样建构起来的。
那个时候,四合木不叫四合木,它叫油柴。
荒野里的沙生植物大多水分不足,叶片几乎都是一种灰白色的干燥的绿,干干的,涩涩的,用手掐一下也不会有汁液流出来,至多只是在叶子上留下一个湿印。但油柴不一样,它的叶片嫩嫩的,绿绿的,泛着莹润的光泽,轻轻一触,绿油油的汁液仿佛就会流出来。这些油油的汁液学名叫三酰基甘油,蕴含在油柴的茎内,特别容易燃烧。因此,油柴成为荒野里最好的薪柴来源,当它还油绿鲜嫩的时候,人们就会把它砍下来,烧火,炼焦。
四合木名字来源于拉丁文,它的花是四瓣,蒴果也是四瓣。蒴果由四个不开裂的分开的果瓣聚合在一起,果瓣细而长,像一弯新月。或许,这就是“四合木”名字的由来吧。还是油柴这个名字好,带着烟火人间的温暖,不像四合木这般令人费解。四合木还有一个形神俱似的名字,“四翅油葫芦”,这名字不只亲切而且直观,在荒野纷乱的各种草木中,你会准确地找到油绿枝杈上顶着四瓣深红色果实的“四翅油葫芦”。
荒野人家,哪个人不认得油柴呢,哪户人家没有砍过油柴,哪个孩子没有用油柴点火玩过呢?
油柴是最好的火种,只要有一点点空隙,它们就会毫无保留地燃烧起来。用铁钉把铁皮罐子下面凿开十多个通气孔,再用铁丝安个提手,里面塞满油柴,然后绑在木棍子上,一个简陋的灯笼就做成了。巷子里,山坡上,一个又一个跳跃着的灯笼。荒野上的风吹过来,一小簇四合木身体里分泌出来的火,在风中游荡,在夜空中旋转,明亮闪烁,像荒原孩子的眼睛。
兵荒马乱的童年,一无所有的童年,因为荒野里各种草木的存在,因为有油柴、酸溜溜、沙葱相依为命,童年在回忆中凸显出来的深厚生命质感,浓度和价值,永远停留在一个荒原孩子对美最初的认识里。
二
四合木并不是常见的植物,它的生长之地仅在偏远荒漠草原地带。许多人对四合木的认知仅仅是植物学上的一个陌生名字,一些科研文章里也大多将它作为生物多样性起源和环境演变研究的理想样本而提及。
从全世界范围来说,四合木目前仅存有一万公顷左右,除了零星见于俄罗斯、乌克兰等少数国家,四合木主要分布在内蒙古西鄂尔多斯西缘至黄河东岸的狭长地带。
研究者们喜欢用植物界的“大熊猫”、活化石等来形容四合木,这些带着夸张的形容让这种稀有物种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有呼吸的植物,更像是一块陈列在玻璃罩内的标本,充满广阔的想象空间,被各种猜想和假说。
四合木是落叶小灌木,蒺藜科,四合木属,是中国特有的孑遗单种属植物,蒙古高原、亚洲中部草原荒漠区特征属之一。植物学的分类非常严谨,纲目科属种以拉丁文命名,前后缀不同就是完全不同的种别。四合木的分类地位非常孤立,没有近似的种,单种属就意味着属于单独的种类,唯一幸存的种。
四合木活的时间太久了,把自己活成了孤本。
学者朱晓梅认为,四合木起源于1.4亿年前的古地中海植物区系,是最具代表性的古老残遗植物。
1.4亿年,漫长的时间将我们引向史前地球,一个已经埋葬在时间长河里的世界被四合木召唤回来。
中生代之后,地质历史上发生了一系列的板块运动和碰撞事件,潘基亚超大陆解体。源于古地中海的四合木,告别了古南大陆,开始漫长的漂移。漂移过程中,随着非洲板块东北部的羌塘地块或冈底斯地块迁入欧亚大陆,然后在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过程中,进入亚洲腹地。巨大的地理隔绝,恶化的生存环境,乡土植物的排挤,四合木无法让自己停留下来,只能继续孤独地漂流在茫茫地球。它不知道自己漂流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一路而来,没有目标,没有希望,身边的物种不停地在消失,在变换,永恒的只有白昼和黑夜,只有不灭的星光。直至西北内蒙古——云贵高原挡住了四合木的去向,它就此栖息下来,无法选择也不能选择。它走了那么远的路,经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只想要一个容身之地,没有地域的排斥,没有灭绝的可能。最终,西鄂尔多斯接纳了四合木,成为四合木最后的避难所和庇护地。
四合木传奇一般的前世今生,将我们的时代与恐龙的时代产生了链接。那是多么遥远的时代啊,一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世界,一颗完全没有被人类活动影响过的地球。这样的联想,让四合木一瞬间变得像星光那样远,它古老的身世简直像是一种虚构,一本现代人类无法看懂的自然之书。
古南大陆消失了,四合木在,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开始了,四合木在,七千万年前的森林变成了荒漠,四合木依旧在。那些和四合木同时代的物种,那些无人知晓也永远不会知晓的物种,却大多在中侏罗世的海水侵蚀中慢慢灭绝。没有人知道,在各种地理变迁和气候变化中,四合木如何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物种灭绝,又是如何艰难生存到今天。
我能想象地球的古老,但无法想象四合木是活过亿万年的植物,它太普通了,普通到荒野上的人们随意将它塞入炉膛,差点把这些亿万年前的珍贵标本烧尽烧光。
遥远时间所造成的距离,人类对于自然有限的认知,必然会使四合木的起源与迁徙变成了一团看不清的假说和想象。
时间足以消融任何物种存在的意义。在漫长的流变中,四合木见过没有人类存在的地球,也见过人类相互倾轧的沧海桑田,见过太多的生,太多的死,见过无数的卑微与伟大。人类充满纷争熙攘的一生,只是四合木生命历程中最短小的一个篇幅。时间,让四合木除了拥有古植物学、古地理学、生态学上的意义之外,还具备了某种哲学意味。
四合木的存在,就像荒野里的时钟,自然的庙宇,物种的纪念碑,是一种确认和提醒,时间是多么空洞多么虚无的东西,人类又是多么的渺小、无知和自大。人比之于荒野上生存的草木,从不高贵或者优越丝毫。
从科学角度来说,人类所感知到的东西从来都不是由物体本身构成,而是由人类自己的认知所构成。人类活在一个未完成的时间里面,对自然的定义对宇宙的定义也只是这个时间段里的定义。人类永远也无法真正抵达一棵四合木的内心,抵达那些遥远的生物传奇,抵达时间。
四合木也许还会继续活到未来,活到时间停止或者延展成无。
那时,我们都会被遗忘。
三
漫长的迁移中,四合木停留在西鄂尔多斯的荒野,也许是一种偶然,坚韧地生存下来,才是必然。
西鄂尔多斯荒野自然条件极其严酷恶劣,常年干旱,寒暑之间气温巨变,年蒸发量是降水量的二十倍。自然植被为典型的荒漠灌丛,而且,植被覆盖率也是极低的,有些区域甚至为大面积的裸露沙地。
尽管环境如此恶劣,四合木还是在西鄂尔多斯荒野里生存了几千万年。四合木珍惜着每一点的生,一旦扎下根来,除非是放牧或者刈割,它们几乎能够抵抗一切的炙热,干旱,沙暴和严寒。即使被车轮辗断,四合木仍然能够在断根处,抽出新鲜的枝条,开始一段新的生命。
四合木的生长周期其实是异常缓慢的,研究员们测算过,一株生长了21年的四合木,它的枝条半径也只有4.4毫米。但是,四合木却有着强悍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就像荒野里的动物一样,处处显露出一种粗粝的毫不掩饰的生存欲望。它能够利用自己肉质的根、茎、叶来大量储备水分,甚至仅仅靠昼夜温差的一点点冷凝水就能生存下来。科研人员对四合木根部的剖面研究发现,它有着强大的根系护体,根系能扎进好几米深的石头和沙砾质土壤中,如果碰到坚硬的砾石,它就会向四周伸展出很多复根,这些复根横着能够长出三四米。遍布地下的整个根系就像一张密织的网,向着每一点珍贵的水分靠近,汲取。就是这些顽强的根茎在土壤下保存了四合木生存的必备能量,给予了它对抗恶劣环境的永恒耐力。
浩瀚无边的西鄂尔多斯荒野,每一年的春天,都是一场不停歇的风。狂风卷着沙粒从各个方向袭来,想要吞没每一点能够看到的绿色。四合木是不畏惧大风的,它挺立在天地之间,没有任何的庇护,身体扑倒下去,又立起来,紧紧抠住地面,连风也难以抓到它任何松动的末梢。它甚至会将沙子紧紧地吸在身边,阻挡了沙子向更大的地方蔓延。飘落的黄沙只能在它的下方不断堆积,最后形成像小沙丘一样高的山包。四合木长得越大,聚集的沙包也会越大。茫茫荒野里,到处是这样的四合木沙包,看上去分外醒目,像是从沙包上长出的一样。
沙漠化是植物生长的灾难,但四合木战胜了这种灾难,从某种程度来说,四合木的存在阻止了西鄂尔多斯荒野的沙漠化。
四合木抗旱基因催生出的纯粹的巨大的生存力量,也为周边植物提供了多样联系和生存模式,因而,四合木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西鄂尔多斯荒野植物群落的建种群和优势群。物种在进化过程中,一个生物群落的稳定主要依赖于它的完整性和多样性,这种完整性和多样性就由群落中的建群种和优势种来统领。
荒野里的枇杷柴、长叶红沙、珍珠柴、木本猪毛菜、霸王柴、刺叶柄棘豆、蓍状亚菊、沙生针茅、无芒隐子草、三芒草、冠芒草等沙生植物,纷纷向四合木靠近,像靠近它们的王。四合木统领着这些植物,共同构成了西鄂尔多斯生物的差异、共生与和谐。
是西鄂尔多斯荒野艰难漫长的生存环境勾勒了四合木,描述了四合木,塑造了四合木。
那些生生不息的根茎,那些对周边草木的护佑,是四合木奉献给荒野的心。
四
四合木长得并不高大,大多都只有半米高,最高的植株也不会超过一米。但它的枝干却异常繁茂,每一枝子都用力地向外伸展着,分枝又向四周不断地伸出分枝,最小的枝子末端密集地长着四五片对生的羽毛状的细长叶片。一个全力展开的四合木冠丛蓬径能够达到两米宽,远远望去,像一个圆圆胖胖的蘑菇小屋。
新生的四合木枝干是黄褐色的,到了冬天,枝干渐渐会转成红褐色,茫茫雪野里,一个个坐落在荒野里的蘑菇小屋变成了一束束燃烧的火炬。
每年四月份的时候,四合木的种子才开始萌芽,小小的圆圆的种子,绿色的米粒一样,密集地生在枝子上。也许是身世的遥远,也许是环境的贫瘠,不是每一棵四合木都能够开花,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植株会开花。这些幸运的花苞接住珍贵的雨水,缓慢地酝酿着,生长着,从黑暗中抽出幸福的嫩芽。
四合木的花朵像喇叭花一样纤弱,有的花朵是青白色的,有的则是淡黄色,数根如发丝一样细小的黄色花蕊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花朵太小了,太寒素了,根本无法拨动人们的心弦,甚至它都无法吸引来蜜蜂这样最热爱花朵的昆虫。
比起花开时蜂蝶喧闹的蒙古扁桃,四合木的春天要孤独得多。四合木的花朵来自苦寒的环境,味道是凛冽的,带着古地中海的冰冷和亿万年前的星光,人不会懂,蜜蜂也不会懂。你无法要求一株耗尽心力的植物还可以开出馨香艳丽的花,它们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生存上。
但是如果没有蜜蜂和蚂蚁这些传粉媒介,对于四合木这种虫媒异花传粉的植物来说,则会陷入可怕的生存危机,它的异花传粉结实率仅为50%。
当然,四合木能够生存下来,就有着人类不能低估的植物智慧,所有经过漫长时间生存下来的生命都会创造属于自己的和谐。四合木在生存中不断摸索和适应,从自身挖掘一切,最终突破命运的藩篱,居然进化出“自花传粉”这样的生存模式。这一过程简直逾越了植物宿命的囹圄,进入了另一个近似于奇迹的领域。
生存环境的险恶和严苛,渴望生存的信念,迫使四合木学会了对抗无法自由选择带来的种种危害。自花传粉,无性繁殖,让开花这样美好的事情,不再是对春天对生命的一种呼应,而变成了如何有效完成生存的一种使命。尽管进化论的核心价值观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是自花传粉终究是一种可怕怪异的自然伦理,让人伤心的进化。
四合木倾尽所能地完成生存使命,但它的自花传粉结实率也仅为15%。这样艰难得来的果实也并不都是有效的,掰开这些果实,你会发现,不是每个果实里都会有种子,许多果实空空荡荡。落到地里的种子还会被鼠兔啃啮而失去发芽的能力,只有埋于土壤较深层的种子才能够幸免于难。
四合木的一千颗果实中,也许只有一颗才能活下来。
四合木低下的繁殖能力和自然更新能力,让这种植物在逐渐地消亡。
作为地球少见的古地中海孑遗植物,四合木漫长的生存,对抗环境的努力,自我繁殖的进化,本身就是一场克服了重重困难的胜利,然而,这样的胜利却只让它的灭绝更加令人悲伤。
五
比起严苛的自然环境,人类带来的各种四合木生存危机,远远比环境的风险来得更为严重,更不可逆转。
中科院遥感卫星地面接收站提供的研究数据显示,1988年到1995年7年间,是四合木被破坏最严重的时期。这7年间比前16年(1972—1988年)破坏程度更大,四合木面积由1739.27平方公里降到1501.05平方公里。这期间,城镇面积由37.90平方公里增加到52.90平方公里,工矿面积由82.20平方公里增加到179.10平方公里。
1972年,是西部拓荒时代的早期。那时的荒野,有不多的几个国营煤矿,小小的土坯房,还有草木一样在荒原上生长的野孩子。那时候,四合木更多的是用来烧火,它的消减还不是十分的明显。
现在,走在苏海图的荒野里,完全看不到四合木的身影了。那些黑暗中的火焰,已经永远消失在它熟悉的星空下。
1988年到1995年7年间,是城市飞速发展的时期。开矿的人来了,建厂的人来了,开发,建设,发展,工业化,城市化,人类活动不断加强,以各种名目粗暴地撕开荒野的胸膛。人工景观类型在空间上不断增多、集聚,不断侵占着四合木的生存环境。
工矿发展还造成了严重的环境污染,矿井抽出的废水和洗煤水,所到之处,四合木全部死亡。煤炭运输和货车停靠地,四合木斑块直接变成裸地。荒野上一个个暗黑的矿坑,像巨大的伤口,裸露着,沉默着,永远不会愈合。
一切都向着不可逆的方向前进。
四合木生长区不再完整,它们被大小的公路、铁路、自然路、工厂、小煤窑、地下管线、输变电线路远远隔开。一片完整平滑的镜子,碎裂成无数片。每一个碎片,彼此相望,却无法靠拢,成为茫茫荒野里的孤岛。
植物群落成为孤岛的破坏性,对于一个地区的自然生态来说,几近灾难。每一个被隔开的植物群落都会被限制在狭窄的空间之内,彼此之间的距离只会不断加大,间隔越来越远,再也无法进行物种扩散和自我更新。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植物种群的衰退和灭绝。
没有被时间限制的四合木,没有被环境摧毁的四合木,却被困在人类造成的斑驳的破碎的生境岛屿之上,等待灭绝。
这是人类对自然的啃噬和伤虐。
当一个物种濒临消失时,人们才开始意识到它们的珍贵。爱德华·托马斯在看见樵夫砍倒当地最后一棵小柳树时深受触动,写下一首名为《初识已逝》的诗,“等我注意到它,它已消逝不见。”
四合木被破坏一片,世界上就消失一片。
六
尽管四合木的种群面临着不可逆转的衰退灭绝的危险,但仍有继续生长的恢复的希望。
此刻,我就站在这片希望面前,西鄂尔多斯珍稀濒危植物繁育基地。
西鄂尔多斯是36亿年前鄂尔多斯古大陆的一部分,系古地中海浸区经第三次喜马拉雅山隆起而成。它是温带荒漠草原向荒漠过渡的典型地段,有着独特的气候特点、地形地貌及古地理环境。这里因为具备亚洲干旱地区孑遗植物的多样性,成为探索物种起源、发展、演变和古生物、古大陆变迁的“科研地”,也是研究全球气候、生物变化与生物多样性的关键区域。
四合木人工种植园就建立在西鄂尔多斯保护区内,用于各类珍稀植物的人工播种、嫩枝、硬枝扦插扩繁、容器播种育苗的生产和试验,还可以模拟植物进行天然更新的试验。
种植园内的大棚里安装着水电,喷滴、滴灌、灌输水等系统。棚内走道两边,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各种型号的容器,不同型号的容器里栽着大小不一的物种,除了四合木,还有沙冬青、绵刺、半日花、蒙古扁桃等珍稀植物。有的已经从容器内移栽到棚内的土地上。
室内的场景能够想象到四合木的移栽过程。把野生四合木等珍稀植物的嫩枝剪下植入大棚,或者把种子埋进小花盆中精心养育,种子出苗,嫩枝成长,再插入大棚内的土地上。最后,成活后的各种珍稀植物植株被移栽到周边的荒野里。人工种植园四周植被繁茂,生命旺盛,根本辨认不出人工与野生的区别。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人们对四合木重新进行了解读和确证,从油柴到四合木,它的物质属性被高度抽象化和价值化。手无寸铁的植物抵抗命运,也需要依靠时间,只有时间,才能让它们的价值重新得以显现,四合木终于恢复了它的自由意志。当然,称谓的变化不只是代表着一个转变了的价值符号,更代表了一种深刻的生态启示,以及人类对自然的领悟。四合木作为对荒野珍稀物种的反映,它的影响逐渐发挥出来。物种的存在与消亡,物种与生态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自然变化对人类的影响,开始一步一步走入人们的视野和研究领域。
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内蒙古各类自然保护区相继成立。四合木保护区主要以西鄂尔多斯荒野为核心,对植物种群进行围栏封育,努力改变整个植物群落的水分环境和植株的分布格局,维护和恢复特殊类型荒漠区的灌木林生态系统植被。
四合木从培育到种植成功,也是经历了非常艰难的探索过程,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做了大量的各种试验。
让科研人员无法理解的是,四合木这样强大到奇特的植物,经过上亿年的艰苦岁月都能够活下来的物种,却无法进行异地迁移,它的异地种植和成株移植都没有成功。1999年,昆明世博园种植了四合木,最后竟然枯萎了。后来,科研人员从四合木分布区向东五百公里播种了种子,长势良好,却没有开花结实。
较好的水分条件和温差,反而会让四合木的生长和发育受到影响。
对于四合木的这种特性,研究者们给出的解释是,四合木在生长过程中逐步丧失了进化潜能,它只适合生存在某一特定的极端化的环境之中。四合木对极限温度、地温温差、水分等限制性环境因子有着苛刻的要求,只有西鄂尔多斯这片荒野才有着适应它生存的气候、地理经纬度、土壤地貌、温度和湿度。这种局部的适应能力与生长方式,让四合木无法在其他地方生存下去。
我宁愿把四合木对生存地的选择理解为,这就是四合木独具的忠直个性。四合木不是会被轻易驯服的物种,它选择西鄂尔多斯荒野的原因,是因为它自己要坚守在这里。它与西鄂尔多斯荒野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彼此的相互依存,远比我们想象的深刻和有意义。
自然本身就能够自己确立自己,有自己的自生动力、生存逻辑和循环平衡。某些时候,人类过多地干预,反而不见得会好。
四合木最懂得这片孕育它的神秘荒野,就像荒野最懂得它。是荒野给了它庇护和生存的条件,它就用它的生命来保护荒野,让荒野不会变成沙漠。
七
我认真辨认着每一棵四合木,试图贴近它们,想要知道这是不是我童年的那一棵。
我心里长出无数的触角,想要和它们连接,交流。也想要它们包围着我,触摸着我,缠绕,进入,让我重新感受童年时与荒野植物在一起的天真和力量,生命与生命的感应,自然的神性。
四合木近在咫尺,我才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未真正地看见过它。我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触摸它,却感觉自己是在触摸1.4亿年的时间,浩渺的生命形态,像来自宇宙间的巨大力量击中了我。一瞬间,四合木变得遥远了,我的回忆变得遥远了,我童年爱着的事物消失了,熟悉的荒野上的味道消失了,童年时包围着我的温暖消失了。四合木像那些在漫长自然进化中消失的物种一样虚幻,一样不可名状,一样无根无涯。
一种时间的多重折叠感升腾起来,此时此刻,我仿佛既存在于当下的日常时间,却又居于某种永恒的宇宙时间,甚至是处在充满丧失的回忆时间。时间与空间的奇迹向我走来,我看见了荒原上那些自由生长的四合木,那些遥远的星辰,飘荡的灯笼,夜空下的一团团火焰。它们断开又连接,它们切近又远离。
永恒接通了有限之生,抵达了时间之初。
寂静之中,只有四合木的呼吸,我的呼吸。我的沉默与四合木的沉默之间,我和我的童年相遇,我的孤寂和四合木的孤寂相遇。为了让孩子们在荒凉中不再孤单,它给了他们火焰;为了让人们对生态的焦虑平息,它接受了各种手段的移栽。
我凝视着这棵人工种植的四合木,我不知道,它的体内是否还有时间的涌流,它的生物密码是否还会显露,它的古老神秘力量是否还存在……
野生与人工,四合木被迫与自己构成了一种分离,一种新的不完整的方式。即使它的身体能够重建,能够回来,我相信也不会是真正的回来,因为它已经被移植深深地改变了。它不再是完整的,它失去荒野的味道,失去了时间,失去了古老的星辰和海水。
八
这是春天的三月,西鄂尔多斯保护区的荒野里一片静寂,只有凛冽的大风从四面刮来。
我知道,一种伟大的力,生命的力,正在荒野的下面萌生,酝酿。世界上再没有比荒野更适合的地方,能够证明生命不可战胜的力量。
四合木平静如大海,把自己隐藏在荒野里生长,生长,通向更广阔的天地,通向自由。
原刊于《草原》2021年第8期
刘惠春,蒙古族,出生于内蒙古乌海市。作品散见《短篇小说》《作品》《草原》等刊物。出版散文集《我们像风一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