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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王棵:桑田日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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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田日暖(节选)

文 | 王棵

收割完的稻子在各家各户的田地上晾着,排队等候何家园唯一的那台公用脱粒机前来临幸,醒兰在自家的田地上数落凰桃:“老话说‘秋忙四十天’,照你这性子,我们不得忙一辈子?”她是在责怪凰桃的优柔寡断。抓号确定使用脱粒机顺序那天,轮到慢性子的凰桃,他的手指头在两个纸团间点来点去,末了抓了个十七号。没抓的那个是三号。“我早晚会被你气死的。”醒兰真的很生气。凰桃嘛,反正是不作声的,这次被醒兰抓到了把柄,他更加作不得声了。醒兰的脾气是这平原上酷夏里的雷阵雨,来得霸道,去得决绝。见被她斥责后的凰桃更加用心地梳理稻子,她心里的怨气顿然消融。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凰桃就算被醒兰骂得憋出内伤,也绝不会回一句嘴。这世上还有哪个男人能如此容忍醒兰的坏脾气?除了凰桃,不可能再有别人。什么叫前世修来的福气?这就是。醒兰每每想到这一层,就想去跟菩萨磕一千个响头。“不说啦!”醒兰克制住掉眼泪的冲动,抹掉凰桃脸上的汗,“就这么去想好了,是老天爷看我们两个这些天忙得要断气,心疼我们,想让我们歇上两天。”

嘴上这么说,哪能真歇?醒兰要趁着这个空隙开个家庭会议,把秋忙之后的事情筹措一下。凡事能早筹措就尽早。醒兰没读过一天书,未雨绸缪之道却未必比读书人懂得少。“把珍锦也叫上。”她吩咐凰桃,“这丫头不能不防。上次开会没叫她回来,你看她闹的那一出一出的。我们两个哪是她父母啊,是她仇人还差不多。”

珍锦是醒兰和凰桃的第三个孩子。她一直在计较那桩陈年旧事,动不动就跟醒兰和凰桃闹别扭。八年前,醒兰和凰桃决定把珍锦过继给醒兰的父母,由二老养育。究其实质,珍锦从此变成二老的女儿,但名分和称呼不改,还是唤二老外公、外婆。珍锦、宝锦这对龙凤胎来到这个家庭之前,醒兰、凰桃夫妇养育春锦、秋锦这双儿女已很吃力,陡然多了两张嗷嗷待哺的嘴,把夫妻俩愁坏了。醒兰的父母育有醒兰、金宝两个孩子,金宝小醒兰七岁,不孝,在城里妻子的影响下,婚后逐渐不再与这边的家人来往。结婚三年后,金宝一家一年最多回乡下看望父母一次。上午来,天黑前离去,绝不过夜。把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珍锦过继给屋中冷清的二老,他们自然乐意。

珍锦心里却有一种不乐意。她四岁开始知道这桩事,此后盯住了事情的某种本质:醒兰和凰桃将亲生女儿送人。她并不管接收她的,其实是她亲爱的外公、外婆。她只认定,她是个父母不想要的孩子。她还认定这桩事本质中的本质,是她父母重男轻女。要不然,送出去的为什么不是比她晚半个时辰出生的宝锦?

傍晚,凰桃把珍锦接到家。尽管何家园与醒兰的娘家郁家园只隔了一里多地,父女二人本可以步行回来,但为了讨珍锦欢喜,凰桃借了辆自行车去接。因为住得靠里,回家还要走一段窄路,凰桃怕摔倒,到了窄路就推着自行车走。按理,珍锦应该跟着下车。她没有。凰桃、珍锦二人在屋角出现的时候,站在场上翘首以盼的秋锦、宝锦姐弟俩看到的,居然是吃力地推着自行车的凰桃和怡然自得坐在车上的珍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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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分,醒兰正在屋里面灶台边忙乎。屋子很小,灶台离屋门只有两米多。也就是说,醒兰只要一转身,就能把场上的光景尽收眼底。珍锦很清楚,不能让醒兰看到是凰桃推着她回来的。这个家里,她唯一要忌惮的,就是脾气说来就来的醒兰。不等凰桃把自行车推到廊檐下停下来,珍锦飞快地跳下车,而后,她心有余悸地看着刚好把身体向外面转过来的醒兰。好悬啊!只需慢一秒钟,醒兰就看到了。“姆妈!”珍锦怯生生地迈过门槛,来到醒兰身后。珍锦要向人示好的时候,嗓音是很甜糯的。她本来嗓音就好听。醒兰没应声,只微微一笑,瞟了珍锦一眼,算是回应了珍锦的示好。

醒兰很少笑。在珍锦的印象中,醒兰也就逢年过节的时候笑过几回。今天醒兰笑了,就相当于过节了。珍锦每次见醒兰之前都是很忐忑的,这一下,她七上八下的心松落了下来。不仅珍锦如此,跟着进屋的凰桃、秋锦、宝锦都迅速捕捉到了醒兰那稍纵即逝的笑,这三人也都因为醒兰的笑放松了心神。这个家庭的气氛是醒兰主宰的,她就是这个家庭的风向标。平日里,这个家庭因醒兰满面的愁容充斥着忧郁乃至悲哀的情绪。此刻,忧郁和哀愁都被醒兰这一笑化解了,每个人心里被压抑许久的欢喜倾巢出动。狭小的屋子被这些欢喜充盈了。

这欢喜马上要到达一个至高点。就在醒兰把锅盖揭开的一瞬间,这一家人要欢喜得上天啦——被揭开的锅盖下面,是满满一大锅的米饭。

这可是净白的米饭啊。在这平原的乡下,自打有生产队这个称谓以来,除开大队支书、生产队队长家等个别家庭,绝大多数家庭的锅里,都很少有机会煮上一回全部由大米构成的净米饭。通常,大家都是抓一把米,再掺了麦麸、玉米、糠去煮饭、熬粥。这种主要用粗粮糊口的时光,已经延续了二十多年。凰桃、醒兰家的四个孩子,最大的春锦也才十八岁,秋锦十四岁,最小的珍锦、宝锦九岁,自家锅里满满当当地装着净白米饭的情形,他们是从来不曾见过的,就都激动得不行。特别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春锦,他是真的被这大半锅白生生的米饭给惊到了。

“怎么这么香?”春锦大步迈过门槛,两步就来到灶台边,“新米?哪来的?爸!姆妈!我们家的稻不是还在田里没打吗?”

凰桃无声地笑着。醒兰推开春锦,从橱里拿出六只大碗,在灶台上摆好,取了饭勺,要去盛。春锦连忙抢走了醒兰手里的饭勺。

“姆妈!你先别盛,让我好好闻一下!”

说话间春锦挤开醒兰,站到灶台正面中央,头凑向锅内,用力地嗅吸。这孩子发育得不错,从后面看整个人很敦实。他宽厚的后背与嗅吸的动作构成了一种喜感。春锦身后的秋锦、宝锦和珍锦这三个孩子受到感染,也效仿大哥春锦,站在原地嗅吸。珍锦还夸张地嗅吸出了声响。孩子们的胸腔里,一时被熟米浓烈的芳香填得满满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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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兰这时才对孩子们说:“我着急想让你们吃到新米,锡兵家的稻收得比我们家早了几天,我就跟锡兵妈借了十斤稻谷,让你们爸爸今天去打了一袋米回来。”说到这里,醒兰情绪转至激昂,来了一句空泛的咒骂:“天杀的啊!”

醒兰是在骂过往二十多年半饥半饱的时光。仿佛是为了呼应醒兰的咒骂,平素少言寡语的凰桃也生出了说话的冲动。凰桃是把初中读完了的,在这平原的乡下,他算是同龄人中学问最多的,这一点,从他给四个孩子起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凰桃有时候会故意说那些很官方的术语,以显示自己不同于一般的村民。此刻,他要对“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一正在广大农村如火如荼实行的新政策发表见解。

“今年是我们这个地方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一年,老天爷也给面子,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丰收年。今天以后,我们家天天吃米,顿顿吃米,想吃几碗,就吃几碗。”

凰桃居然流了泪。醒兰笑叱他没出息。

醒兰先盛出一小碗米饭,让秋锦给住在邻近的锡兵家送去,之后,醒兰把灶台上的六个大碗盛满,整齐地摆到桌上。在此之间,凰桃找来毛笔和墨汁,在门背面写下一行漂亮的大字:

癸亥年 辛酉月 甲寅时 秋分 食新米

这是公历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三日,农历八月十七。正值秋分之日。这一天算是这个家庭自分到田地后借助邻人家的新米第一次享受丰收的成果,值得载入家庭史册,凰桃一定要把它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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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桑田日暖》王棵/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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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棵,出生于江苏南通,现居成都。曾从军20余载。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50余篇,其中20余篇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刊选载。曾获《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十月》“新锐人物”奖、《滇池》文学奖、第六届四川省文学奖、第十一届“全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海军“金锚文艺”一等奖。著有小说集《守礁关键词》、长篇小说《动女情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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