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5月5日,卓长仁伙同五名劫匪劫持了一架中国客机,原计划从沈阳飞往上海的296号客机迫降南朝鲜。
当时,中国与南朝鲜尚未建交,一场本就惊心动魄的劫机危机顿时升级为棘手的外交难题,中央特派33名人员以民航局名义组成的工作小组赶赴南朝鲜进行交涉与谈判。
5月7日下午两点,工作小组抵达南朝鲜方面安排的新罗饭店。南朝鲜官方清空了宾馆一层专门用于接待工作组成员,饭店的两个出入口也被堵上,并派专人负责安全保卫。
两个小时以后,中国和南朝鲜的代表在镁光灯下举行了第一次会谈。不过,这次会谈只是象征性的,双方互相介绍了各自的基本态度,不涉及任何实质性的话题。
借由会谈轻松愉快的气氛,民航工作组及时地提出要看望296号客机乘客的要求。此时,距离5月5日发生飞机劫持事件已经过去了两天,身在异乡的乘客究竟怎么样了呢?
5月7日下午4点30分,会谈在进行了半个小时后结束,原本急着要去探望296号客机乘客的工作组却被挽留下来吃饭。
宴席上,负责接待的南朝鲜外务部第一副部长孔鲁明表明自己与中国颇有渊源,钱文荣等人也被外务部官员包围,话题直指外交。
来陪同工作组的南朝鲜人员,不仅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而且他们中间绝大部分人都是“中国通”。
他们不断地在工作组人员的耳边吹风:“咱们是邻国,双方之间是不是可以进一步发展外交关系呢?”
作为孔子的第72代子孙,孔鲁明特别谈到南朝鲜的能源缺乏,如果两国建交,南朝鲜可以就近从中国购买所需能源。
南朝鲜方面态度迫切,不断制造话题,希望得到中方的回应,这让民航工作组如坐针毡,一边要应付早已超出工作组授权范围的话题,一边还在担忧296号客机乘客的安危。
在得知中国派遣代表赴南朝鲜谈判后,5月7日这一天,296号客机的机组人员便拒绝了南朝鲜所有的外出邀请,守在宾馆里,盼着亲人的到来。
夜里12点,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华克山庄休息厅的大门被推开,新华社在一周后发表的一则报道中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常驻国内的人往往体会不到祖国的份量,而一旦离开祖国又处在四顾无援的情况下,人们才感到祖国的巨大力量。这些临危不惧的铮铮铁汉,都禁不住热泪盈眶。
当工作组出现在296号客机乘客的面前时,全体乘客情绪激动,眼角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热泪,他们紧紧地握着工作组人员的手,抽噎着说出了共同的心声:“带我们回家吧!”
经历过惊悚和压抑的两天后,乘客们终于盼来了亲人,他们认为自己回家的愿望即将实现,但是他们或许不知,能否顺利接他们回家,眼下还是一个未知数。
296号客机乘客和机组人员入住的华克山庄环境优越,但是根本没人去关注这些,因为他们知道,这家饭店已经被南朝鲜方面密切监控了。
双方谈判在即,万一谈判破裂,所有乘客的安危将再次受到威胁。
5月8日,谈判进入第二天。上午10时,民航工作组和南朝鲜外交部的工作人员在谈判桌两边就坐。
孔鲁明开场引用了孔子在《论语》中的一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句话,至今还让工作组成员印象深刻。
中国民航工作组赴南朝鲜的第一要务就是要将滞留在南朝鲜的人员和飞机安全带回祖国。就在中方打算开口的时候,孔鲁明竟然主动直奔要点。
一上来,孔鲁明就亮明立场:“你们的机组人员、乘客和飞机,我们全部归还。”
南朝鲜方面的爽快态度,让中国民航工作组始料未及。谈判刚刚开始,任务就已完成一半,这在以往的谈判中也难得遇到。
随即,双方达成共识:“由中方提供旅客和机组人员的名单,以及机组人员对劫机犯所犯罪行的证词。南朝鲜方面根据名单,将乘客、机组人员和飞机无条件地交给中国。该协议所达成的内容,任何第三方都不能干预。”
共识达成后,紧接着另一半任务来了。卓长仁劫持民航飞机性质恶劣,且在国内还身犯重罪,民航工作组要求将卓长仁一行人引渡回国并定罪。
一提到卓长仁,谈判气氛骤然发生了变化。原来,就在劫机案发生的当天下午,所谓台湾驻南朝鲜大使薛毓麒已经驱车赶往了南朝鲜外交部,为谈判埋下了隐患。
薛毓麒在5月5日当天下午就找到了南朝鲜的外交部长讨论劫机事件后续的处置一事。
不过,薛毓麒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南朝鲜的态度不再像以往那样配合,瞬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薛毓麒当即传达了台湾当局的意见,关于卓长仁等6名劫机犯,台湾当局认为这不过是一群急于投奔所谓自由世界的“义士”罢了,应该宽容对待。
而且,薛毓麒还向南朝鲜外交部施压,如果南朝鲜不站在他们的一边说话,他们就会中断汉城和台北之间的航线,这让南朝鲜在卓长仁的问题上不得不重视台湾的意见。
于是,在谈判的第二天,这个不可调和的矛盾出现了。绕不开的台湾问题,开始影响到双方的谈判态度和进度。
其实在此之前,中国和美国已经建交。在中美关系的冲击下,美国几乎抛弃了台湾。
尽管当时台湾与南朝鲜的关系非常密切,但实际上,台湾已经开始担心南朝鲜是否也会步入美国的后尘并和中国建立外交关系。
南朝鲜不会在一夕之间放弃与台湾多年的外交关系,这一点中方代表也极为清楚,但是原则问题不能妥协。
感觉到中方对此原则的坚定态度,南朝鲜方面在几经商讨后,最终否认卓长仁成为“自由义士”的说法,第二轮谈判就此结束。
新罗饭店的包间里,民航工作组成员看着精致的午饭,个个显得一筹莫展。
南朝鲜已经否定了把劫机犯称为“自由义士”的说法,但是要让他们同意将卓长仁引渡回国并接受法律制裁,似乎已无可能。
钱文荣抓紧时间将谈判进展写成报道发往新华社,蒋正才也在脑海里反复推敲谈判措辞,其他成员则在商讨谈判的第二套方案。
下午4时,第三轮谈判正式开始,双方直接将焦点放在卓长仁等6名劫机犯的引渡问题上。蒋正才刚刚翻译完毕,孔鲁明就直接回绝。
孔鲁明援引了《海牙公约》来表明立场,认定飞机降落地所在的国家对劫机犯也有管辖权,但当中国民航工作组问及南朝鲜会如何处置卓长仁等劫机犯时,南朝鲜方面却始终不承诺会处以重刑。
其实,中方要求引渡卓长仁等6名劫机犯回国接受法律制裁的说法,也是可以找到相应的法律依据的,所以双方分歧的根源还是在于政治问题。
为了平衡关系,南朝鲜并不完全接受中方提出的要求,而不接受中方要求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南朝鲜也在考虑台湾的立场,这也是南朝鲜方面始终都没有说出口、也说不出口的关键理由。
谈判陷入焦灼境地,中央限定的3天时间,现在只剩下一天。为避免夜长梦多,工作组当机立断,决定采取第二套方案,将引渡劫机犯的问题暂时搁置,先解决人员以及飞机的返回问题,但是南朝鲜外务部第一副部长孔鲁明却在这个时候又给中方出了一道难题。
作为南朝鲜方面的资深职业外交官,孔鲁明需要借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确立双方的外交关系,所以孔鲁明提出,需要与中方签署一份书面协议。
由于双方没有建交,所以从实质上讲,中国和南朝鲜之间无需签署相关协议,但南朝鲜方面并不赞同,他们果真拿出了一份已经拟好的协议草案。
而南朝鲜方面所拟定的协议草案让民航工作组拒绝在上面签字,问题在于两个方面,一是中方不同意双方存在这样的一个协议;二是该协议草案里标有9处“大韩民国”。
写有9处“大韩民国”的协议草案,如同一个烫手的山芋,中国尚未承认南朝鲜为“大韩民国”,又怎能在这样一份协议草案上签字呢?
这个中方一直回避的议题此刻已经摊到桌面上,中方不得不要求谈判暂缓。
5月9日,谈判进入第三天,想要速战速决的民航工作组却因为极为敏感的名称问题,不得不暂缓进度。
296号客机的机组人员和乘客在5月7日和工作组成员见过一面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们的处境是否有变,工作组不得而知,只能是寄希望于下午的谈判能够出现转机。
下午两点,第四轮谈判开始,民航工作组一改以往“组对组”的谈判方式,变为个人单独进行。
会议室里面,双方代表团的组长进行单独会谈,其余的人分别进行小组会谈。逐一的会谈,目的就是希望多方寻找突破口。
作为翻译的蒋正才一直都是谈判桌上不可或缺的人员,但在这最后半天的小组会谈中,他却站在一边。
为了加速会谈的进程,双方省去了翻译环节,直接用英文交流,目的就是希望能尽快寻求突破口。
然而,找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远不像改变谈判方式那么简单,因为中方代表始终恪守底线。
对于南朝鲜方面的种种提议,确实超出了民航工作组被授权的范畴,双方只好协商,吃完晚饭接着谈。
一推再推的谈判,令国际社会顿生猜测。当标有“汉城消息”的新华社电文,在9日这天没有更新见报之后,国际社会上传来这样的声音:“中国工作组和国内的联系有可能中断了”。
的确,当钱文荣想利用晚饭时间将南朝鲜起草的有9处“大韩民国”的协议草案报给中央决断时,却发现电报发不出去。
承担着与中央联系的钱文荣十分着急,实质性的谈判都已结束,却在名称问题上耽误了一天,现在只有最后一个晚上的时间了,如果没有中央的指示,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当天夜里,民航工作组硬着头皮进行最后一轮谈判,而这轮会谈依然没有丝毫进展。就在此时,饭店通知钱文荣接听一个来自伦敦的电话。
钱文荣纳闷,这是谁打来的呢?电话一接听,钱文荣释然,这是新华社伦敦分社转来的中南海的电话。
电话里,中央指示钱文荣,不要在这个问题上太过纠结,而要灵活应对,首先把机组人员和乘客安全送回国内才是当前最主要的任务。
为了让党中央和民航局能第一时间了解到中国民航工作组在南朝鲜的谈判进展,钱文荣所在的新华社已经紧急铺了一条直通中南海的电话。正是这通从伦敦转来的电话,为民航工作组找到了方向。
众人商议之后,决定将正文中8处“大韩民国”改为“南朝鲜”,但保留落款处“大韩民国”的称谓,而中方的落款则是“中国民航局”,双方约定10日一早举行签字仪式。
5月10日上午10时,新罗宾馆红宝石厅内,孔鲁明还为签字仪式做了精心的安排。
由于双方没有建交,谈判桌上自然看不到两国的国旗。另外,南朝鲜方面在双方的谈判桌中间预留了一条缝隙,中方代表坐在一边,南朝鲜代表坐在另一边。
当签字仪式圆满完成后,南朝鲜方面就将两张桌子合在一起,中间的缝隙没有了,这其中的寓意很明显:中方和南朝鲜之间已无分歧。
在华克山庄焦急等待了3天的296号客机乘客和机组人员,也终于在第4天一早等来了谈判顺利结束的好消息,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5月10日的上午,经过最终的磋商,双方商定被劫持飞机上的乘客和机组人员将同乘中国民航一架波音707专机返回中国;被劫持的296号客机在解决完技术性问题后返回中国;受伤的一名机组人员将继续留在南朝鲜就医,康复后回国;关于6名劫机犯的处置问题,中方保留就此问题进一步交涉的权利。
考虑到双方当时的关系不能签署协议,而是改称“备忘录”,落款处写着“大韩民国代表团团长孔鲁明”,这也是唯一一处保留了“大韩民国”称谓的地方。
至此,劫机谈判圆满结束,这也为中国和南朝鲜之间的互不往来画上了句号。
签字仪式结束后,孔鲁明把民航工作组一行请到了新罗饭店的22层会议室,向工作组赠送了礼品。
与此同时,民航工作组的一名成员手持密码箱,走到了孔鲁明的面前,密码箱被打开,里面赫然装着20万美元的现金,这是赴南朝鲜之前,工作组特意兑换的。
既然双方没有建交,南朝鲜之行的一切费用理应自行支付,但是,孔鲁明却潇洒地挥了挥手,说道:“这些费用我们来付,以后我们还要到北京呢……”
很显然,孔鲁明也想来北京。
孔鲁明表示,中方遭受的是一起灾难性事件,而且又远道而来,南朝鲜作为主人,不能让客人自掏腰包。不仅如此,南朝鲜还把停靠在春川机场的停机费也一并取消。
为了感谢南朝鲜的款待,工作组以民航局名义举行了一场大型宴会,宴会上蜂拥而来的记者,又一次让民航工作组成员见识到了媒体对于关注两国关系进展的热切。
当有记者问代表团成员“中国民航工作组在汉城期间印象最深的是什么”的时候,工作组成员的回答十分巧妙:“人民的友谊”。
从劫机事件发生到归国,不过6天时间,南朝鲜对296号客机乘客和机组人员的安排,可谓用心良苦。招待吃住,陪同观光,极尽地主之谊。
几天的相处,中国客人对南朝鲜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在296号客机滞留南朝鲜的第6天上午,孔鲁明和民航工作组成员一一握手告别。
对于蒋正才等人的外交身份,孔鲁明其实心照不宣。在临走即刻,孔鲁明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你是外交部的。”对此,蒋正才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予以否认。
5月10日下午,296号客机乘客及机组人员乘坐中国民航波音707客机安全返抵上海虹桥机场。
1984年8月13日,韩国方面对卓长仁等6名罪犯“停止服刑”、“驱逐出境”,并于当天将他们送往台湾。
然而,暴徒并未得到善终。
2001年,劫机犯卓长仁因在台湾进行绑架,并将被绑架人杀害,被台湾有关当局判处死刑。临刑时,卓长仁身上穿着的还是18年前劫机到南朝鲜时的衣服。
一次恶性劫机事件竟然促成了中国与南朝鲜两国政府间的首次对话,这种情形是双方事先都不曾预料到的。
如果说,中国与南朝鲜的这次接触成为了南朝鲜和台湾逐渐疏远的转折点的话,那么,它同时也是中国和南朝鲜之间逐渐靠拢的起始点。
随着这次劫机危机的妥善解决,中国和南朝鲜两个近邻之间关闭已久的通道,最终被戏剧性地打通,两国交往的大门也缓缓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