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梅岭三章”到“梅岭新章”
文丨丁燕
有一座山岭,在广东南雄,被人们称为“梅岭”。它是一座山头,被茂密的绿林掩映,顶部常飘荡着乳白色的雾霭,看上去像一幅水墨画。这座山岭既普通又神奇——它的模样是普通的,但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却是神奇的。位于梅岭的梅关古道,简直就是一部中国民族的简缩史。从秦朝开始,这里就是中原人到达岭南的必经之路;而在革命战争年代,这里又留下了许多红色的印记。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整个中华大地涌动着一阵阵春潮。梅岭是红军游击队、粤赣湘边纵队游击队的主要活动区域。在孙中山领导的北伐战争期间,北伐军曾三次经过梅岭进入江西作战。在1932年7月,红一方面军与粤军在水口附近进行了一次著名的战役——“水口战役”。红军击溃粤军十五团,沉重地打击了粤军。参与这次战役的人,有毛泽东、朱德、王稼祥、彭德怀、林彪、陈毅、聂荣臻、罗荣桓等人。
梅山被困
1936年冬天,陈毅领导粤赣边游击队反围剿。他的旧部下陈海叛变后,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引诱陈毅等下山。陈毅不知是计,一大早来到县城。当他们距离交通站只有三四十米远时发现了危险,最后,他们在一妇女的帮助下撤到离县城约十五公里外的梅岭山沟,潜伏在密密麻麻的莽丛间二十余日。每天,他们只能靠咀嚼野菜和野果充饥。陈毅的旧伤和胃病一起复发后,疼痛难忍。而敌人则疯狂地清山,妄图捉到“共匪”后邀功请赏。这种敌众我寡的形势让陈毅眉头紧锁。他思忖,若敌人照这样继续清下去,恐怕凶多吉少,难以脱身。于是,他便提笔写下了三首诗,整整齐齐地折叠好后,藏在棉衣内侧,权当遗言。后来,敌人因搜不到陈毅,便恼羞成怒地放火烧山,悻悻然离去。陈毅脱险后,从口袋里取出那三首诗,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在以后的峥嵘岁月里,陈毅与“梅岭三章”相依为伴,将革命进行到底。
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但凡能称得上“革命者”三字的人,一定具有非凡气魄,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陈诗的开头和大多数诗歌创作“低开高走”背道而驰——“断头今日意如何”是“高开低走”,犹如晴空霹雳,先让读者浑身为之一震。然后再慢慢叙述。这句话也奠定了此后三首诗歌的整体基调:苍茫,悲壮,刚烈。“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既是对前面自问式起句的呼应,也可以说是自答之词。这两句诗描述了一个奇怪的场景——在阴间里还要继续战斗——藉此来表明革命者对党的事业之忠贞。
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
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
“南国烽烟正十年”,描述的是革命者壮志未酬、死难瞑目的情怀。而“此头须向国门悬”,则借用伍子胥之典故,让读者生出同情之感。最后那句“捷报飞来当纸钱”尤为精彩,与上首诗的“此去泉台招旧部”紧密呼应,透露出共产主义战士对革命必胜的信念。
投身革命即为家,血雨腥风应有涯。
取义成仁今日事,人间遍种自由花。
“投身革命即为家”,表达了诗人面对死亡的坦荡胸怀。事实上,早年便投身革命的陈毅,一直生活在枪林弹雨中。那时的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新中国的十大元帅之一!要想在艰苦的斗争环境里生存,便需要具有坚韧的革命意志。“血雨腥风应有涯”,在革命者看来,反动派对人民的血腥屠杀,总有一天要结束,人民终究会得到解放,过上好日子。而“人间遍种自由花”,便是革命者的梦想。他的奋斗并非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劳苦大众。这是何等博大的胸怀,何等壮烈的气概!
三首诗形成起伏跌宕的格局,既相互对照,又相互印证。每一首诗,都有一种特殊的韵味,而三首诗组合在一起,又形成了一种合力之美。三首诗朗读起来,有一种一气呵成的淋漓之感,因为那些词语并非雕琢而来,而是早已蕴藏在革命者的心间。词语是朴素的,但却张扬了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这三首诗之所以能在民间口口相传,是因为它不是文人饭后茶余的偶感,而是一位革命者在生死存亡之时的表白。可以说,“梅岭三章”便是中国共产党人的《正气歌》,和文天祥所写的“零丁洋里叹零丁”不相上下。
从“珠玑巷”到“红苏区”
2019年5月10日,原本任东莞市南城街道党政办副主任的李凌,来到了南雄市珠玑镇里仁村,成为这里的第一书记。他是个身量适中的中年男子,寸头圆脸,浓眉大眼,模样周正。他穿着件纯白色短袖衫和纯蓝色长裤,站立时腰板挺得笔直,肩膀呈一字型,显得英姿飒爽。然而,他说话的腔调却和外形有一定反差——温婉的语气,文雅的词语,像个知心大姐。这样一个充满书卷味的男人,却出身于军旅世家,有着十三年的从警经历。2012年,他还获得过“东莞市优秀人民警察”的称号。
趁着到珠玑镇开会的机会,李凌去拜访了珠玑巷和梅关古道。“只有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才能知道自己到哪里去”。珠玑巷绝不是一条普通的巷子,它的出名与中原人迁徙岭南有直接关系。古人若想从中原至岭南,需要翻过南岭才行,而岭南由五座山岭组成,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大庾岭。在大庾岭上,由东到西分布着油山、梅岭、帽子峰三座大山。当人们翻过大庾岭的梅关古道后,就歇下了脚步,建起了珠玑巷。没有梅关古道,就没有珠玑巷。李凌内心中最柔软的部位被拨动了——“梅岭啊梅岭,你见证的不是百年历史,而是千年历史”。
发现这条巷子看起来实在朴素。路面宽四五米,用鹅卵石和花岗岩砌成。巷子里依旧保留着过去年代的古楼,古塔,古祠,古桥和古榕。虽然院落已空寂无人,但从形态上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繁华。原来的这里,曾五户一楼,十户一阁,酒肆饭馆,鳞次栉比。在南宋极盛时期,居住在这里的商贩和居民达一千多户,故而这巷子被誉为“广东第一巷”。作为中国三大寻根地之一,这里被誉为“中华文化驿站,天下广府根源”。
唐开元四年(公元716年)时,曾任宰相的岭南人张九龄倍感南迁之路艰难,便向唐玄宗李隆基奏请开凿“大庾岭新路”。两年后,新道修成,全长三十多里。路宽得不可思议——有五丈!且路的两旁全都种着松树。这条路使公私贩运都得到了很大改观,从那时起至明、清,南来北往路过梅关古道的人“日有数千”。直至清末粤汉铁路修筑之前,梅关古道都是中原和江南通往岭南的大道。梅关古道像古代的“京广线”,不仅连通了北方和南方,还连通了中国和世界。珠玑巷不仅是中华民族拓展南疆的一个中转站,还是广府人和海外华侨的发祥地与祖居地;借此,珠玑巷不仅是一条古巷,还是家园、根脉和母亲的代名词。
在梅关古道上,最让李凌难忘的,便是元帅岭。“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当陈毅在梅岭打游击时,正是中国革命处于最危急的关头。那个冬天,南雄的半空飘荡着浓浓的硝烟味。在这座号称“岭南第一县城”的地方,一场耗时三年的游击战一直在进行中。在这里写就的《梅岭三章》,早已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中的独特篇章,彪炳史册。
古道旁的新农村
在李凌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活力。十八岁那年,他在自己的摩托车车头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年轻不能平凡”。到东莞十六年间,他换了六个工作岗位。“只要在一个岗位一天,就一定要把工作干好一天。”这就是他做人做事的底线。
看到里仁村的第一眼,李凌永生难忘。“尽管做好了思想准备,但眼前的情景还是让我傻了眼,整个人都蔫了。”虽然南雄市处处可见革命历史遗迹,是个红色苏区,珠玑镇又充满了人文特色,然而,里仁村却是一个毫无特色的小村。由于多年没有经费维修,村里的一切设施都显得破烂不堪。党群服务中心是栋两层小楼,已有三十多年楼龄,像个灰色的火柴盒,外墙斑驳脱落,碎裂的灰泥随霉菌变绿。这屋子的楼顶没有隔热层,下雨时像筛子般漏水,热天时又像蒸笼般潮闷。村民来办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而那些卫生站、养老中心、广场和公园等公共设施,不仅陈旧,且管护水平低下。他心绪难平——“以前也来过南雄,但却万万没想到,自己接手的是这样一个村。”然而很快,他便调整了自己的思路——当年,古人翻过大庾岭新路来到岭南,背筐挑担,胼手胝足,也能开创出一片新天地;陈毅等人在梅岭打游击时,随时都会牺牲。如今,自己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有强大的组织在支撑。他鼓励自己:“要拿出拓荒者和革命者的双重勇气来工作!”
他挨家挨户走访完贫困户后,对村里的基本情况有所掌握。原来,这个村共有三百多户人家,一千七百多人。最终,村里确定的建档立卡贫困户有三十一户,共八十五人。在2016年时,村集体的收入仅为两万五千元。村民以种植水稻、黄烟和花生为生,没有其他副业。“农村工作最难做,即使是最基层的干部,争取群。。。。了。众支持也不容易,更何况一个‘城里来客’。但是,农村工作总要有人去做。”对里仁村的了解,是李凌一天天“宅”出来的——无论白天或夜晚,他总是“宅”在村里。“我每天都在村里!出去遛个弯的工夫,可能就进贫困户家里聊天了。”一年后,变化发生了。现在,别说大人见了李凌像亲人,就连孩子们也愿意蹭到他身后,给他当小尾巴。“只有真正地融入到村里的生活中,才能把工作干好。不能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对每一个村民都要特别真诚。”
“我既然来了,就要谋划好村子的整体建设和发展。”自从来到里仁村,李凌基本没睡过懒觉——每天早晨六点多,窗外的鸟儿便叫个不停。七点多时,村民已陆续到党群服务中心找人办事,各个都是大嗓门。每日奔波在田间地头,他基本上找不到一件好衣服,鞋子从来都无法干净,裤子上总是打着皱褶。他的心里总是塞着一堆事——资金、项目、会议、报账、表格、纪要、材料……有时,他恨不得把自己切成两个人来工作。时光荏苒,世事沧桑。虽然李凌和村民的感情在一步步加深,但乡村工作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却让他始料未及。他发现村里工作的最大特点是——“大事小事都要抓,劳心又劳力”。他的所谓“大事情”,主要指扶贫产业项目的立项、推进和验收;而“小事情”,就是要落实贫困户的帮扶措施,解决他们在生产生活中遇到的麻烦。“第一书记要掌握村里的各种情况,要特别认真才行。”
虽然到2019年年底,里仁村的村集体收入从原来的两万元变成了十三万元,村民可支配收入为一万三千多元,所有贫困户皆已脱贫。然而,保持稳定,让贫困户不返贫,也是一件充满考验的难题。“农村发展振兴之困,其中之一就是农业产业始终靠天吃饭,不可控因素太多。”
梅岭谱新章
当那栋为孤寡老人修建的“幸福楼”拔地而起时,村民们不约而同地翘起了大拇指!在那白色围墙内是个小院子,院内立着栋上下两层的小楼,白色墙壁,酱色木门,青色屋顶,二楼阳台还加装了护栏。苍劲有力的红色大字在白墙上格外耀眼——“里仁村幸福楼”。这栋楼房主要给村里的孤寡老人居住,也可在应急、避险、疏散时使用。这栋楼的主体工程由东莞宏远集团捐资三十八万元修建;而改造周边环境则使用了东莞引导资金十万元;庭院配套建设花的五万元,是李凌从爱心人士处募捐来的。
2020年年初,由于受“新冠”疫情影响,幸福楼工程一直未能收尾。自2月1日起,李凌的心情便灰扑扑的——天天下雨,难得看到晴天。村里的温度一直很低,有一天甚至还下起了冰雹,弄得他一直都穿着毛衣和外套。然而,3月15日,挂在他脸上的笑容异常灿烂。原来,东莞市东宝床垫公司的领导,将捐赠的六套床垫千里迢迢运到了村里。而在2020年8月12日下午,在鞭炮、红绸和笑声中,幸福楼落成启用仪式正式举行。村民们喜笑颜开——这么靓的楼房,就是老人的家!李凌亦是快乐的——这个项目就像他的儿子,他看着它一点点孕育长大,最终分娩。其间,他克服了多少能言和不能言的困难!
他想起8月初的某个夜晚,在皎洁的月光下,伴随着蛙声和蟋蟀声,他和师傅一起铺设环湖步道——他们用长柄滚子将地坪铺平。这个活很挑剔:下雨天不能干,白天太热了也不能干。可这是幸福楼的最后一个工程,时间不等人。他总是想着“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脑海里尚未落地的蓝图逐一实现”。最后,他索性约师傅在夜里一起干。大面积的暗黑田野是背景,而那尖锐的、鱼鳞般的灯光,就洒在挥舞手臂的男人身上,多像梵高笔下的一幅油画。
当挖掘机伸出长臂开始工作时,轰隆声震撼了这个小村——改变就这样到来。泥土被翻腾了起来,石块被装上了手推车,塑料管里喷出了水,戴着草帽的男人走来走去,就连狗儿们也跑来凑趣。改变!改变!李凌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两个字——改变!尽管改变的初衷是为了让村子更美、村民更富,但在农村办事,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每一次开会,都暗藏汹涌,甚至剑拔弩张。”然而,一旦大家形成了共识,也会“人心齐,泰山移”地去实施。从2019年下半年起,东莞南城街道办事处筹措资金一百三十余万元,在里仁村实施起了“五大民生工程”。李凌在建筑工地上当起了“包工头”——党群服务中心被全面翻新,公共服务中心被建起,臭水塘被改造成池畔小公园,贫困户的饮水和住房问题全都得到了解决。
六十三岁的李君洋笑了起来,满脸荡漾着幸福。他的个子不高,穿着件灰色短衫,短脖子下的肩膀宽大有力,胸脯开阔,敞开的衬衣领口露出粗糙的皮肤。他的寸头里已有了许多白发,但嗓门却格外洪亮。当我凝视他的面孔时,不觉心里一惊——黝黑的皮肤上布满了皱纹:长长短短、深深浅浅,散发出一股抑郁的气息。我还注意到他的双手——骨节粗大,表皮粗糙。环顾四周,我发现这个家有种古怪的萧瑟味。客厅里虽然摆着电视柜、木柜、沙发和椅子,但都斑驳褪色;房梁上挂着个大吊扇;厨房里黑魆魆的,大灶旁堆着劈成截的木柴。
当他的妻子从里屋走出后,我陡然间明白了什么——那是个穿着短衫、中裤和拖鞋的女人,看起来好手好脚,但依旧和正常人不同。她的体型清瘦,黑发蓬松如草,面孔黧黑,眼窝深陷,眼神呆滞。在李凌的协助下,她已办理了残疾人的生活补贴和护理补贴。当李君洋说起自己的生活时,语调相当平和。他有一儿一女——女儿已二十五岁,在佛山市搞教育辅导;儿子在二十四岁时去世。时间在那一刻突然被阻塞,一切都变得停止了下来。这就是这家人的现状——妻子精神有疾病。儿子已去世,女儿远在他乡。现在,李君洋虽已六十三岁,但却依旧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有心脑血管疾病,精气神早已消散殆尽。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如果我倒下了,不是瘫就是死!”
当李凌第一次来到这户人家时,发现这屋子是村里唯一的旧式瓦顶,因年久失修,漏水严重。李君洋穷家薄业,维持日常生活都很困难,根本没钱搞房子!周末,当李凌返回东莞,便到处寻找老同学老同事,谈扶贫工作,谈贫困户的不容易,终于筹到一笔爱心捐款。返回村里后,李凌找人为李君洋家更换了琉璃瓦,买了电视和沙发等物品。李君洋家只有不到一亩地,种了点花生。花生拿到集市上榨油后,只够自家吃。为了让这户人家摆脱贫困,李凌带来了五十只鸡苗,叮嘱李君洋养大后卖鸡蛋。“五黑鸡的品种很好,养半年就能收鸡蛋了!”李君洋还去外面打零工,一年有近万元的收入。到了年底,他家能领到三千多元的分红,再加上政府的各项奖补、生活补助和社会爱心捐赠等,人均可支配收入接近两万元,已实现稳定脱贫。
幸福的一家
2019年8月,在广州战区总医院出现了一个男孩,名叫李诤。在他住院的十天里,爸爸因工作太忙而无法陪伴,妈妈也因值班不能长期看护。懂事的孩子说:“爸爸妈妈不用担心,你们安心工作,不用天天陪着我。”李诤的个子不高,理着个黑色的小平头,圆脸大耳,笑起来眉眼飞扬。每天,他都和父亲视频,让父亲看到他能独立应付住院生活。在儿子手术的当天,父亲终于请了假,急匆匆赶到医院。然而,当孩子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爸爸,你过来陪我了,那些贫困户怎么办?”
2020年1月,当“新冠”疫情席卷全国后,李凌将儿子李诤托付给家里的老人照顾,自己在大年初三便返回里仁村。一进村,他便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组织宣传、发放防护物资、安排二十四小时设卡值守。这之后,他足足四十五天没有回家。其实,当李凌离家到村里工作时,他的妻子吴俏也离开了家,赶到了办公室。作为东莞市公安局南城分局的一名基层民警,吴俏已从警十六年。她是个五官秀气、嘴角总挂着淡淡微笑的女人,一直工作在派出所、户政窗口、指挥中心等为民服务的一线,接待群众时既耐心又热心。当儿子做手术时,李凌太忙,没时间陪护。他和妻子两个人,一个在韶关,一个在东莞,虽然岗位不同,但却承担着相同的责任。说起妻子,他满怀愧疚:“她比我的责任还多!她不仅要做好一线的抗疫工作,还要照顾好家里的老人和孩子。”
2019年下半年,李凌因督促村里民生项目建设的进度,往往几个星期才回一次家。有一次,他在工地上意外地摔断了右手,后来在巡查时右脚又扎到了钉子。虽然手上打着石膏,走路时一瘸一拐,但他依旧坚守在村里。“累不累,想一想古人怎么翻过大庾岭的!苦不苦,想一想陈毅怎么忍着伤痛躲在梅山二十多天的!”当他给妻子打电话说出“村在人在”时,他好像已经看到了妻子的那双泪眼。然而,他却只能将狠心人的角色扮演下去。李凌是幸运的——不仅有个懂事的儿子,还有个体贴的妻子。周末时分,妻子带上儿子,驱车四个多小时,穿行了几百公里,来到了里仁村。站在村口的李凌一直伸长了脖颈,盼望着,盼望着。终于,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后,他的鼻腔里猛然冲上一股辛辣的味道。儿子见了父亲,有一箩筐的话要说,而妻子已在简易炉灶上开始煲汤。那是一顿极简陋的晚餐——两个小菜、一碗炖汤和一碗米饭,但李凌却浑身舒泰。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在别人看来多么稀松平常,但对驻村的第一书记来说,却极为奢侈。
人间遍种自由花
当我即将离开里仁村时,天色逐渐变得昏暗。袅袅的炊烟升起,飘散在半空,墨绿的山脉显得浓重而粘连。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和鸟鸣,听起来湿漉漉的。在离幸福楼不远的烤烟房前,我看到一群人还在忙碌。他们戴着围裙和手套,穿着雨靴,头发包在帽子里,眼睛眯成一条线,正在空地上收拾黄烟。他们将烟叶串在一根根铁杆上,再将杆子搭在烤烟房中。那些吊起来的层层烟叶,让我想起吐鲁番晾房里那些吊起来的葡萄。当汽车离开村子时,两边的黄烟地平行地向后移动,变得越来越小。倒车镜中,李凌那瘦长的身影,也变得越来越遥远。看起来,他还是个刚从青年踏入壮年的男子,但那头花白的短发,却显得格外醒目,让他像是戴上了一顶别致的帽子。最终,他和整个乡村的黑色融为了一体。我的脑海中回响着他说的话:“白天的日子忙碌而充实,晚上的时间孤寂而漫长”“周末不能回家是常态”“只把他乡当故乡,为村消得人憔悴,千帆过尽终不悔”。
梅岭不是一座普通的山岭,而是南北的分界之岭;梅岭不是一座普通的山岭,而是充满红色印记的传奇之地。在这里,陈毅写出了《梅岭三章》;在这里,李凌的头发由黑变白。这里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地方,也是创业者奋发图强的地方。一切的辛苦和努力、奋斗和牺牲,都只为了——“人间遍种自由花”!
丁燕,生于新疆哈密,1993年至2010年生活在新疆乌鲁木齐,后定居广东东莞。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作协理事,广东省作协报告文学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已出版《工厂女孩》《工厂男孩》《西北偏西,岭南以南》《岭南万户皆春色》《低天空:珠三角女工的痛与爱》《阳光洒满上学路》《双重生活》《沙孜湖》《和生命约会40周》《第一个365天》《王洛宾音乐地图》《饥饿是一块飞翔的石头》《木兰》《午夜葡萄园》《母亲书》《我的自由写作》等多部作品。作品曾获第六届、第七届全国鲁迅文学奖提名奖、文津图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百花文学奖、《亚洲周刊》2016年年度“十大华文非虚构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广东省“九江龙”散文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东莞文学艺术奖等。中国“七〇后”代表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