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扇轻触门框，咔嚓，锁头落进锁孔，父亲出去晨练了。父亲常去的是家门口一方新建的公园，名曰“槐园”。园内汇集了各色品种的槐树，其中以本土槐树居多。它们或低矮俊秀，或挺拔健硕，或苍老虬劲，错落有致匠心独运地分布在公园的每一处，形成一幅幅美妙的风景。通往公园门口的几条道路，行道树亦是本土槐树，是从别处移栽过来的成树。晨光熹微，父亲走走停停，不时在某一棵树前上下打量，轻轻抚摸。连续的暴雨，空气都是湿漉漉的。父亲在一颗老树前驻足，朝着一个方向久久凝望。那是乡下老家的方向，父亲在担心家里的老屋。老屋已四十余年，栉风沐雨，早褪去了当初的颜色，围在一幢幢新建的楼房里，尤显破旧。老屋是父亲自部队转业回来后翻盖的，四间正屋两间厢房，红砖黛瓦，砂灰碛口，质朴方正地立于小村一隅。房前栽种下几棵楝树，一颗石榴树。几年后补修了院墙，老屋就愈显周正，那几棵楝树已有碗口粗细，石榴树也开花挂果，在此后的每个秋天都会送上粒粒饱满的香甜。父亲是在他的小孙女儿出生后，和母亲离开老屋来到县城弟弟家的。弟弟弟媳上班后，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日渐衰老的父亲母亲和小芽儿一样娇嫩的侄女儿。年轻时忙于工作，没怎么照顾过儿女的父亲把全部的细心和耐心都给了他的孙女儿，喂牛奶、哄睡觉、教说话、学走路、玩游戏……直到把小孙女儿送进幼儿园，父亲才有空闲时间，可以去会会同是老家来的故友，或者在公园内围观象棋、扑克。父亲常常不敢逗留太久，他还惦记着马上要放学的小孙女，回去当小孙女儿最听话的“小朋友”，跟着她复习幼儿园里新学习的知识。今年，小孙女儿已经七岁，马上要读小学，结识了许多同龄的玩伴儿，父亲便常常只是热心观众，参与不了游戏。
每年夏末秋初，父亲都会挑几天晴朗的日子，和母亲回老屋一趟，打扫、除草、晾晒，让老屋恢复原有的洁净干爽。关闭许久的屋子，窗台桌面灶角床前，哪儿哪儿都蒙了厚厚的灰尘，开窗通风，洒扫抹擦，一遍去大灰，一遍去细尘，直至窗明几净通透舒爽；院子里杂草遍地横生，高些的已及腰，一棵一棵铲锄，一堆一堆清运，用脚踩平碎土，用捶夯实松砖，站起来揉揉腰，院子里绕几圈，微微一笑，好了；被褥衣服积潮后变得厚重，上午，院儿里院儿外高高拉几条长绳，中间用竹竿支撑，把被褥一床一床扛出，院子空地上铺展几张蒲席，把棉服衣帽一件一件摊开，下午，饱吸了阳光的被褥衣物已暄腾干燥，再一床一床一件一件仔细折叠后回归于原来的柜里箱底，它们只仿佛做了一场温暖的梦。拾掇完毕，父亲母亲会挨个去我大姨家、我舅妈家、我姨姥家探亲做客。我姨姥今年九十七岁，跟她说话基本靠吼。这是趟重活儿。可父亲母亲每每从老屋回到县城，总是神清气爽脚步轻盈，像补足了满满的元气。天大亮了，透过树梢洒下一片柔和的霞光。父亲驻足打量的是公园里最老的那棵槐树，树龄已逾两千年。建园之初，它被截根挫枝，只带着根部的一团泥土，用粗麻绳捆绑固定在大卡车上托运而来，重新扎根在公园入口处陌生的土壤里，吊水推药，在几人方能合抱之躯上抽出一圈柔嫩纤细的枝条。风雨经年，老槐树移栽时新抽的嫩枝早已叶稠枝壮，焕发勃勃生机，成为这座小城里不可或缺的风景了。引来无数游人在它面前流连赞叹，感慨生命力的沧桑和顽强。老树们从遥远的村头、河畔、山脚、林间负伤忍疼而来。或许，树们已渐渐习惯了喧嚣的车水马龙，也渐渐融入了多彩的高楼霓虹，但或许，于无数细雨暮日时分，树们在默默怀念喂养根部的千年故土与滋润顶冠的雾霭流云，默默回味绿荫庇护下人来人往的故事传说与栖息枝杈间飞来飞去的莺声燕语。任谁又能阻挡得了这份怀念与回味呢。父亲常常仰望公园里、小区前的这株株老槐树，也是在找寻老屋的角角落落里鲜活的生命痕迹吧。
曾经，我最爱看母亲晒箱，当衣服被单花花绿绿搭满院子，我就快乐的恍若小仙女，穿梭奔跑其间，阳光下洒落一地欢笑与憧憬。记忆中，我最喜比试母亲的嫁衣，家织小格子细棉布，竖领斜襟盘扣，两侧开叉处包了窄窄的边儿，手工针脚细密均匀。母亲有四五件这样的衣服，未经水，折叠工整的放在箱底。同一个箱子里还有父亲的一件旧军衣，两条旧军裤，一件旧军大氅。依稀记得，隆冬时节，父亲总爱把年幼的我和弟弟裹进他温暖的大氅里，替我们阻隔寒霜冷雪。寒来暑往，父亲母亲添置了许多新衣，这几件衣服却一直留在箱子底部。后来父亲在老屋旁边又新盖起一院新房，预备给刚上高中的弟弟做婚房。弟弟成婚时只在家住了三天，就回县城上班了，只有逢年过节回老家时小住几晚。如今， 那处院落也日渐破旧，唯有院子里的一棵桂花树年年繁花依旧，开出一树寂寥。这几日，郑州、新乡等地连降超强暴雨，灾情严重，电视新闻、手机视频都是有关受灾现场及抗洪抢险的报道。所幸我县避开雨威，天又及时转晴了。阳光初绽，消散了空气中的水分。父亲晨练归来，执意要回老屋看看。是呀，老屋老矣，暴雨侵蚀下，怎不令父亲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吃过早饭，小弟发动车子朝老家驶去。车内，父亲和小孙女儿拍手做着游戏，母亲旁边看着，脸上禁不住开出一朵花。
作者简介张素丽，教师，喜阅读爱运动，希冀于平常中推开一扇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