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所有的社会关系中，两性关系是最复杂的，它糅杂了亲情、友情和爱情；不同阶层、不同教育背景、不同品性的男女走进婚姻，组成家庭，更是把这种复杂的两性关系推向另一个不可捉摸的黑洞。
在艺术领域，众多影视剧聚焦两性关系，无论早些年的《中国式离婚》、《牵手》，还是近年的《我的前半生》，皆是其中上乘佳作。这些优秀影视作品背后，都有一个优秀的文学蓝本在做支撑。
在现代文学作品中，池莉的小说一向是聚焦两性关系的。她的作品《来来往往》，把男女之间那点事，写得是透彻如水。
池莉
在这部作品中，池莉把两性关系置于时代大变革的背景下，塑造了官二代段莉娜和肉联厂工人康伟业这一对反差巨大的夫妻。
尤其是男主人公康伟业，他从一个窝囊丈夫，摇身一变，成了商人。登上人生巅峰的康伟业，遭遇了一个成功中年男人的人生困境：
实现了财富自由，但一颗躁动的灵魂无处安放；早已有妻有女，但外面的世界越来越宽广——出轨似乎是箭在弦上的事。
濮存昕扮演康伟业
著名作家李碧华曾这样说道：“不要提携男人，是的，不要提携他。男人不作兴“以身相许”，他一旦高升了，伺机突围，你就危险了。没有男人肯卖掉一生，他总有野心用他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
那个当初提携他脱离卑微地位的妻子呢？一场五味陈杂的婚姻，被丈夫嫌弃的段莉娜，当初天之娇女下嫁无名小辈，若不是她替康伟业的光辉人生开了个好头，又怎会把婚姻走到一条死路?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不妨看看一个窝囊的丈夫在出人头地后，是如何应对两性困境的吧。
康伟业和段莉娜
一 一个平淡无奇的男人——自卑和窝囊交织的前半生
故事发生在武汉70年代末。康伟业在最精华的岁月里，一直是个不得志的男人。他没有背景，没有家庭关系，没有上过大学；农村插队四年回城后，在肉联厂做了一个抗冷冻猪肉的工人，人生漫漫，前途渺茫。
他的自卑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第一次去见相亲对象段莉娜时，段莉娜的光芒让康伟业觉得自己是被人挑拣的剩菜烂瓜，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段莉娜。
段莉娜有多优秀呢？端庄康健，在社会科学院工作，挣得比他多，前途比他广；更重要的是，家庭背景是杠杠的。段莉娜父亲是军区干部，兄弟姐妹都是有头脸的人物。
总之，段莉娜这样的姑娘，放在相亲市场上是根本轮不到康伟业的。她看上康伟业的原因是，很难找到超过她166厘米身高的男人；再则，康伟业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此时人品还在线。
康伟业几次打了退堂鼓，但段莉娜优越的条件，还是让康伟业犹豫不决。
一个下雪的夜晚，康伟业和段莉娜发生了男女关系。事后康伟业感觉“糟糕得一塌糊涂，可能做下了一件后果不堪设想的愚蠢事情。”
每个成年男人，在情窦初开的岁月里，都有一朵白玫瑰，将永远开在他的心口上，哪怕岁月老去，哪怕世事沧桑，也不会褪色。康伟业的白玫瑰是19岁的戴晓蕾，她曲线玲珑，似妖似精，她给了他性的启蒙，也塑造了他对女人的审美。
康伟业和戴晓蕾
段莉娜则和戴晓蕾完全不同：她的肉体让康伟业感到尴尬，她也毫无戴晓蕾风情的千分之一。
康伟业最终娶了段莉娜。这里面有段莉娜的胁迫，但更多的是康伟业权衡利弊下选择的结果：段莉娜能提携他，能带给他有希望的前途，他这样盘算着和段莉娜结婚的好处：
“首先，（男人）是要事业和前途的，这是一个男人的立身之本。其次，从大局来看， 段莉娜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从始至终，待他真心实意，不惜为他的入党和提干到处找她父亲的战友帮忙……虽然她的确是太厉害了一点……把事情反过来说，这么厉害的人，当你与她成了一家人之 后，谁敢欺负你呢？你岂不是就很省事了吗？”
婚后的康伟业，和段莉娜生下女儿康的妮，他也活成了一个窝囊丈夫的样子。在家里，段莉娜是一家之主，她说一不二；康伟业在家里没有领导权，回家抢着做家务，还要忍受着段莉娜的霸道。
毫无疑问，他们的夫妻关系，颠覆了传统。连康伟业的母亲都看不下去了，觉得儿子毫无男人的骨气。但康伟业安于他的这种地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话就打发了父母：“你们知道什么？”
他的这份容忍，是对妻子段莉娜的感激：他不用再和冷冻猪肉打交道了，他成了车间主任、科长，有了体面的工作；段莉娜挣得比他多，还从娘家源源不断地弄来各种物资，让他的家庭吃喝不愁……
康伟业现在拥有和享受的一切，都是段莉娜为他带来的，对此，康伟业心知肚明。
至于男人的那些花花肠子，一方面他没有精力去想，另一方面，段莉娜太厉害了，至于永不凋谢的白玫瑰戴晓蕾，康伟业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空想戴晓蕾又有什么用呢？她那种女人是妖精，凡间不多见的。就算遇见了，未必就是你的。就算是你的了，未必就能 够老老实实地相夫教子。罢了罢了！做老婆，还是段莉娜这种女人保险。”
康伟业不得不对现实妥协，他把自己的欲望关在笼子里，如同把一个魔瓶扔进大海里。连他也没有想到，这个魔瓶有一天会浮出水面，把他的人生搅合的天翻地覆。
情人林珠
二 一个成功男人的后半生——意气风发，左拥右抱
时代的变化，给康伟业带来了翻身的机会。改革开放的浪潮下，康伟业下海经商，摇身一变，成了成功商人。他意气风发，一扫从前的衰样。
而人到中年的段莉娜却在走下坡路。她皱纹重生，身材发胖，时间把她变成了一个丧失了女性魅力的女人，丈夫赚来的大把金钱并不能让她容颜回春；丈夫康伟业在金钱的加持下，却越活越年轻。
他们家庭一个明显的变化是，从前那个“隐忍不发”、“任劳任怨”的丈夫康伟业不见了。
康伟业已经不需要再去仰仗段莉娜，更不需要她的帮扶。他一飞冲天，豪气万丈，赚得是美元，睁眼看见的是香港，是美国，是世界；段莉娜和他背后的这座城市，已经成了康伟业的前生。
段莉娜还是一如既往地刻薄尖酸，但康伟业此时发现自己很难再忍受这样一个妻子。在一次吵架后，一个念头突然涌上了心头：“难道他康伟业这辈子就交给了这么一个女人？”
康伟业就这样一步跨出婚姻，遭遇了人生第一段婚外恋——情人林珠。她年轻貌美，风情万种，懂生活，懂享受，有情调。她的出现，简直就是来补偿康伟业那难以言说的前半生的。
康伟业把林珠引为知己，跟她分享了自己的隐私。精明女人林珠，一边奉承康伟业，一边贬损康伟业的妻子段莉娜：
“你，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和感觉的健康的男人，竟然十几年如一日地忍受段莉娜这种女人，还从来没有与别的女人上过床，天哪，如果你不是 圣徒，就是段莉娜有病。真的，段莉娜绝对有心理毛病。我给你介绍一个心理医生怎么样？德国来的，绝对一流，你可以把她带来看看医生。”
林珠如同戴晓蕾的替身，一朵盛开的红玫瑰，在她身上，康伟业那种“得不到”的遗憾，和“不得已屈服”的辛酸，都消弭了；情人就是他的精神归宿和肉体安放之地，康伟业窝囊的前半生，终于在后半生得到了补偿。
至于段莉娜，越来越成为康伟业追求幸福路上的绊脚石。“作为一个蒸蒸日上的男人，康伟业的天地宽广得很”，这天广地阔的人生，是段莉娜为他开了个头，时代为他提供了机遇，金钱为他打开了大门，爱情成了他后半生最想得到的东西。
但正是爱情给了他最深的一击。他视为知己的林珠，只要金钱堆砌的、物质做底的生活，而不要柴米油盐的世俗日常。
褪去激情后俩人才发觉，三观不一致的人很难有幸福的未来。林珠把康伟业送给她的房子套了现，揣着钱离开武汉，飞到了国外。
康伟业遭受了巨大挫折，却并没有回到段莉娜的身边。对康伟业这样的成功男人来说，过去的岁月是不堪回首的，痛苦的；他的前半生折损在段莉娜这样的女人手里，太得不偿失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年轻姑娘们至少还奉献了自己的青春，段莉娜奉献了什么？”
未来才是可期待的。
三 欲望的放纵，金钱带来的沉沦，妻子被排斥在他的另一生之外
一个人如果尝过金钱带来的快乐，便会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人的欲望一旦被放纵，就如同出匣的虎兕，一发不可收拾。
“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对于这一次的生命来说，钱根本就是为了这生命而发生的。攒着钱而糟蹋生命做什么呢？”
这段心理独白，很好地表现了康伟业功成名就之后欲望膨胀的心理状态。
康伟业熟练地运用金钱为自己买来另一生；在他买来的这一生里，不再有段莉娜的参与，她的作用，“仅仅是把她当作康的妮的母亲摆在那里。”
女人是一个成功男人最好的点缀。如果和林珠的一场情事还有爱情的因素掺杂在里面，那么康伟业后来和时雨蓬的男欢女爱，就纯粹是一个男人身体的惯性出轨。
用康伟业的话来说，就是他“体会到什么叫做人生苦短了，快乐的机会抓到一次是一次”。经历了撕扯的婚姻和复杂的婚外情，此时的康伟业只想要简单的两性关系，他付钱给19岁的姑娘时雨蓬买快乐，时雨蓬用自己青春洋溢的肉体，来温存康伟业这个中年男人疲惫的灵魂。
段莉娜失去了一切挟制康伟业的手段。康伟业要离婚，她就发动父母、亲友、上司去对康伟业进行道德轰炸。康伟业冷笑着看着段莉娜上蹿下跳，他熟练地运用糖衣炮弹，把对他的道德谴责轰炸了个稀巴烂。
段莉娜曾经那么期望丈夫出人头地，那么盼望夫贵妻荣，如今她享受了丈夫金钱带来的享受，同时也被金钱的力量反噬。
有一个情节，段莉娜的同事无比羡慕她大把花钱的生活，段莉娜阴阳怪气地对同事说：
“你们哪里知道有钱的坏处呢？我倒是宁愿过从前的穷日子，从前我们是多么朴素和单纯，多么有理想有精神。现在你们看看，到处是腐败贪污贿赂，到 处在吃喝嫖赌，社会风气简直是一塌糊涂。这样有什么好的？！”
前半生泼辣的段丽娜，最终败给了已经退化成情感老油条的丈夫。在康伟业对他提出离婚要求时，段莉娜狂暴如虎，她狠狠拒绝了丈夫离婚的诉求：
“狗杂种，早十年你怎么不说离婚？早十五年你怎么追着我结婚？现在想要离婚，除非从我和你女儿的尸体上踏过去！”
段莉娜一嗓子喊出了自己的切齿仇恨，这里面掺杂着不甘、悔恨；交织着对青春岁月的缅怀、以及一个女人对“一生一世”婚姻希望落空的控诉。而这种希望的落空，无论是在现实还是文艺作品中，都一直在上演着。
结语
在电影《无问西东》中，高中老师许伯常想要上大学，做纺织工人的妻子刘淑芬担负起供丈夫读书的重担。
俩人之间也曾有过真情实爱，但在许伯常大学毕业后，婚姻陷入冰窖。刘淑芬被折磨得要死，她对丈夫发出了愤怒的控诉：“当初是你说，要跟我过一辈子的！”
许伯常冷静地回答：“当初，当初，人就不能变吗？感情难道就不能变吗？为什么别的东西能变，感情就不能！”
电影《无问西东》中许伯常和刘淑芬
是的，男人从来不作兴“以身相许”。那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观念，是对女性的道德要求；段莉娜和刘淑芬们再泼辣厉害，也打不过人性和欲望的力量。人性是复杂的，欲望是从不讲道理的，昔日的提携帮扶之恩，也不是一定能得到偿付的。
故事的最后，康伟业和段莉娜陷入冷战，在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后，俩人的婚姻进入一种无根无依、既不放过也不放手的状态。
男人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他为了孩子的尊严，并不愿上法庭起诉离婚；女人也不是一味地泼辣蛮横，她也有过全身心付出的柔情。这也许就是人生的困境之一吧：两颗心之间尽管已经隔山隔海，但肉体仍然不得不捆绑在一起，互相伤害，互相消耗。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托翁的这句至理名言，真的是一针见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