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代才女,书法绘画、文学戏剧,无所不能;
她巾帼不让须眉,抗婚弃家,投身抗日,刀山火海,浑身是胆;
她遇见了著名作家老舍,所有的坚韧,都抗不过这场“情劫”。
85岁而终,无子女无伴侣,只因在她52岁那年,随着老舍在太平湖自沉,她的心,也一起被埋葬在深冷的湖底。
她就是著名作家和画家赵清阁女士。
1914年的一天,在河南信阳一个大户人家里,一个女婴呱呱落地,她就是日后让老舍魂牵梦绕的红颜赵清阁。
母亲早逝,赵清阁成了父亲和继母的眼中钉。她性格逐渐孤僻、偏执,父亲和继母愈发讨厌她。
15岁的时候,她在家里的石榴树上玩,偷听到继母对父亲说:
“清阁这么大了,还是退学嫁人为好!女子无才便是德……”
赵清阁气得发抖,几乎从石榴树上跌下来。包办婚姻的罪大恶极,她已从母亲身上得到教训,她不容许自己重蹈母亲的命运。
揣着祖母给的4块银元,她离家出走。1938年,在武汉遇见老舍时,她已孤身晃荡了9年。
虽然才24岁,却已历经半世风霜:为攒学费做过苦工;为写批评文章,坐过国民政府的监牢。
她希望老舍给她主编的抗日杂志投稿:“我们的杂志叫《弹花》,就像子弹里开出的花,血色的美丽,射向敌人的心脏!”
38岁的老舍已经成就斐然,名满天下。看着这个短发短装、言语爽脆的文艺界小兵,老舍格外怜惜。
他不断给赵清阁主编的杂志供稿,微妙的爱意,不言自明。
赵清阁喜欢和老舍在一起谈天说地。她如一朵解语花,让老舍看不厌、忘不掉。她在戏剧方面的研究,也让老舍也佩服,他甚至放下大作家的架子,专门向她请教。
“房间很小,一床一桌,才可容身。他独自一人,以写作自遣,老舍为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但是内心却很孤独。”这是著名作家梁实秋,参观过老舍的宿舍后,发出的感叹。
所幸有赵清阁,他的出现,点亮了老舍乏味的生活;乱世中,他们把彼此当成唯一的亲人,报团取暖。
从武汉到重庆,感情日渐深厚,他们住在了一起,文艺创作也一起,《桃李春风》、《虎啸》等作品,挂的是他俩的名字。
圈子里的人都在说:“在抗战时期的重庆,赵清阁的名字常与老舍联系在一起。”
远在北方的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对重庆发生的事情,并不知道多少。战火年代的离乱,让道德的边界模糊,每一个人都想抓紧眼前的幸福,而不去思考长远的未来。
赵清阁病了,急性阑尾炎发作,躺在医院里。老舍每天赶到医院来,带来重庆小吃熨帖她的胃;给她讲逸闻趣事,慰藉她的心灵。
赵清阁病刚好,老舍也阑尾炎发作,住进了医院,这次换了赵清阁在病床前嘘寒问暖。
连生病,都有着“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
一对男女对彼此才华和勇气的欣赏,演变成了不可抑制的男女之情;
又因为历史的际遇,添加了许多酵母分子,最终酿出一杯滋味醇厚老酒,令人愈饮愈醉;
直到1943年,老舍妻子胡絜青带着三个孩子,穿越连天的烽火,来到重庆,惊醒了俩个醉酒之人。
从小被家庭“遗弃”的赵清阁,此时才明白,家人就是不论何时,拼尽全力也要团聚在一起的亲密关系。
她把殷切的目光投向老舍。老舍心如刀绞,他陷入两头为难的境地。
他懂赵清阁眼神中的含义。可他已经和另一个女子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这诺言,千斤重。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赵清阁终于明白,不是她不好,而是时间错了,什么都错了;另一个女人,比她更早。
她心爱的男人,在结婚之初,就跟妻子胡絜青,定下了“三条章法”:
第一,要能受苦,能吃窝头,如果天天想坐汽车就别找我。
第二,要能刻苦,学一门专长;
第三,不许吵架,夫妻和和睦睦过日子。”
胡絜青多年来一直在践行,老舍做不到徐志摩那般决断无情。
赵清阁的自尊心受到了重挫,她想走得远远的,从此后,指间青丝斩清风,不问世间情多浓。
但她连路费都筹不到,只得在街边摆着小摊,卖自己的旧衣物和绘画作品。
老舍心中不忍,颇有亏欠,于是通过朋友,给她经济上的援助。
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老舍,却发现他的心正脱离轨道,思念比海深;那个有着盈盈笑容的女子赵清阁,身影渐远模糊。
一天思念几百遍,不如离她更近一点、再近一点……老舍追去了上海——赵清阁所在的城市。
赵清阁的玲珑剔透心,早已明白,除非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否则就是一场徒劳的挣扎。
她把他拒之门外,可当听到老舍要出国的消息,她所有抵抗的力气,都土崩瓦解。
那是1946年,老舍应邀赴美讲学访问。赵清阁赶到码头相送。汽笛声响,她看着载有心上人的轮渡驶向远方,泪水打湿了衣裳。
每一次的分别,都导向一个不可预知的未来。他们这场急风骤雨般的爱恋,变成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黏湿又绵密。
在美国的老舍,过得颇为放松,他访问了美国各大城市,进大学演讲,开始了《四世同堂》的创作。远离家庭,闲暇之际,他得以审视了自己和赵清阁的情感。
一封封书信,饱含着绵绵情丝,翻山越海,到了赵清阁的手里。
“我在马尼拉买了房子,我们去那里生活吧!”
读到这句话,赵清阁被强按到底的心,又浮起了涟漪。是啊,她已经快到不惑之年,仍如浮萍,飘荡无依。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只要她松口,这样的幸福,触手可及。
可是爱一个人,就是要百分百地拥有他,就是能够对他宣誓“主权”,太美好的东西,没人愿意分享,她赵清阁亦如是。
老舍终于等来了赵清阁的回答,她对他“一起生活”的提议闭口不谈,只是劝他回国归家,为国家文艺事业尽心尽力。
和老舍一起赴美的曹禺后来说,劝老舍回国的信,很多人都写过,但赵清阁的这封,在老舍心中的份量是最重的。
赵清阁已然明白,回来后的老舍,只得继续扮好别人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可她宁可自断后路,也不愿要折价的东西。
接到赵清阁信的老舍,怀着半疑虑半期望的心情,回到了阔别几年的祖国。
赵清阁没有来见他,只给他带来了一封信,提出一个决然的请求:
从此“各据一城,永不相见”。
老舍木然呆在那里,如果再见的意义是重逢,那么“永不相见”的意义是指下一世的重逢吗?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然而此刻,他们并未参透。
对赵清阁来说,纵然她坚守着“永不相见”的誓言,但人世的牵挂羁绊,让他们的目光,一次次越过江河山川、荒野津渡,投向另一座有他(她)的城市,让命运一次次地交汇纠缠。
当她被上海电影厂断了工资时,赵清阁无收入,一身病痛,无医无药,连生活也维系不下去。
不得已,她把目光投向远在北京的老舍。
胸有千言,下笔成行;心有万语,黑墨点点;锦书修成,飞雁来鸿。
几经辗转,赵清阁的信到了老舍手里。无论怎样时移世异,赵清阁都有那样的力量,让老舍牵肠挂肚。
他马上到银行取了800块钱,寄到了上海,解她困境,赵清阁感激涕零。
1961年,赵清阁47岁了。他亲手书一封对联,祝贺她47岁寿辰:“清流笛韵微添醉,翠阁花香勤著书。”
然而,赵清阁并不知道,老舍的这些举动,未来会有着怎样的影响;
她只知道,在那座城市里,老舍是时代的娇宠儿,他的事业和家庭,自回国后,正步入一个更高的阶段:
他买下四合院,院里养花,逗趣猫狗,墙挂书法,壁挂条幅,窗明几净,妻女儿子,安享温暖;
他的儿子舒乙,因为父亲的关系,得以去苏联留学;他的妻子,跟着国画大师齐白石学画,颇有成就,她过得很“佛系”,似乎家庭的龌龊,从来没有发生过……
想到这里,赵清阁心头一股难言的酸楚,随后是一种欣慰。经过离乱的人,死过活过,幸存下来,能在这个世上有一份牵挂,也是难得的缘分;至于其它,强求无用。
然而,当老舍自沉的消息传来,这份缘分,还是断在了赵清阁52岁时。
赵清阁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地疼。从一些朋友那里,赵清阁一点点还原出来老舍最后的日子。
那些日子里,他受到迫害。渗出的血,浸透了衣服。他带着一身伤痛回家,迎接他的是冷漠和无视。
孩子们和母亲一条心,对父亲的伤和痛,不闻不问;对他的温饱饥寒,毫不关心。
老舍坐在湖边一整天又大半夜,时间长得足够把自己的一生想个透。
他出生在一个没落的旗人家庭,两岁时,父亲死在八国联军侵占北京之时;母亲做洗衣工,养活一家人。他自小尝遍人间百味,看尽人间冷暖。
这样一个经历颇多、见多识广的人,却无法参透成人的世界;他用笔恣意挥洒情感,在现实世界里,却无法主宰自己的悲欢。
出家门前,他把自己的血衣和信件交给胡絜青,然后对在院子里玩耍的孙女说:“和爷爷说再见”。成人的世界太复杂了,他只想和小孩道别。
没有人挽留一个自戕意图很明显的人。如果赵清阁在他身边呢?自然,他在那一天,也想到了赵清阁,想到了他们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里的爱和遗憾:
“风雨八年晦,霜江万叶明。扁舟载酒去,河山无限情。”
这是当年赵清阁决然离开重庆时,老舍写给赵清阁的送别诗。
一晃一生就要过去了,他坐在湖边,就要和她碧落黄泉两茫茫了。
另一生,是否会相见?
赵清阁曾在一本小说中,借着笔下的人物,给他们的爱情,虚构出一个世外桃源:
“让我们想法子逃到遥远的地方去,找一个清静的住处,我著书,你作画,与清风为友,与明月为伴,任天塌地陷,我们的爱情永生。”
但赵清阁也知道,这只是梦想,没有人能脱离社会规则和道德的约束。所以在小说中,她又自我安慰地说道:“除非我们一起去跳江,才能逃避现实。”
他最终投入了赵清阁所勾勒的那个结局中。
追忆和思念,成了赵清阁晚年的基调。她晨昏一柱香,遥祭三十年。
她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和保姆吴妈做伴,了却残生。一直到85岁去世,没有一个男人走进她内心。
去世前,老舍写给她的所有信件和诗作,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抑或是不想留下口舌徒增是非,抑或是要带走关于他的一切记忆。
作家杜宣曾为赵清阁打抱不平,他说“我本以为才女高标,洁身自好,是一件至善至美之事;可看到赵清阁的结局,大受刺激。独身可以,但不要因为一个男人。”
其实,他这是典型的“男人视角”。
赵清阁一生是好强的,倔强的,不怕苦不怕死的,也因为她的名字和老舍搅在一起,她受到牵连,落得一身病痛,导致瘫痪,但她从来不肯示弱。
一个外在愈坚强的人,现实中格外孤独,愈难找到同类。
老舍和她,大概就是同类吧,他们都活在自己一厢情愿的世界里,悲欢自洽。
三十多年的怀念和祭奠,也是对她自己热血青春的致敬。一朵从枪口射出的弹花,只有绽放出血色的美丽,才谈得上值不值得。
逝者已矣,空留悲伤。作为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赵清阁、老舍、胡絜青都在历史上刻下深深的痕迹,他们的才学,他们的家国情怀,他们在战乱年代里的民族大义,都是让后人深深敬仰的。
一段人生最终落下幕。执着于过去,并无多大意义,我只是写出这段历史,任由大家品味。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结局已经足够说明,这是一场徒劳的挣扎。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最终成了三个人的悲伤。
未了言,补充一人。
胡絜青和赵清阁一样,都是新时代的女性,她们都优秀得令人侧目。
胡絜青的才华,丝毫不逊丈夫。
嫁给老舍后,一边带孩子,一边在学校教书。人过中年,到了45岁的年纪,胡絜青沉迷绘画,拜在齐白石门下学画。
她天赋极高,到了大师的水准,解放后被聘为中国画院一级美术师,在香港美国都开过画展;她的工笔画《姹紫嫣红》还被作为国礼,送给越南胡志明主席;她也写得一手好文章,散文极富情趣,曾公开发表。
我想说的是,越是优秀的女人,越有无比骄傲和丰富的内心。过去的事,无疑是她心头一个碗大的疤,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不会平静。她的“佛系”生活之下,至于有着怎样的心理变化,不得而知。
人世间,很多时候“双全”成了“两难”。
只是赵清阁这样的女子,让人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