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之的小脚太太”——民国史上“七大奇事”之一
有人说，胡适和江冬秀的婚姻是一场“44年的无爱婚姻”，他们有的人说：“一个是倡导时代新思潮、新学术的大博士，一个是缠了脚的小脚太太……无疑，这是一桩奇异的婚配，变态的爱情，是胡适自己扮演的一出悲剧。”
又有像唐德刚一样的史学大家说：“在胡公有生之年，国人一提到‘胡适之的小脚太太’，似乎都认为胡博士委屈了；但是有几个人能体会到，他是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里，‘三从四德’的婚姻制度中’，最后的一位‘福人’？！”
但以上这两种说法多半基于一种男性的视角，过往的绝大多数学人，似乎并没有关注到胡适的妻子江冬秀亦是一个可怜人。独守闺房14年，她才等到在美国有着一身风流绯闻的胡适回国完婚，个中闺怨可想而知，却没有多少人体悟到。
无论是胡适也好，江冬秀也好，他们是否在这段包办婚姻中得到了幸福， 他们的这段持续44年的婚姻是否真的是无爱的呢？婚姻的幸福与否，毕竟是一个“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情。
今天，我们就来走进胡适和江冬秀的婚姻，体悟“觉醒年代”时代最“别具一格”的婚姻。
胡适曾经试图爱上过自己的小脚妻子。
在决定遵从母命完成这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后，他试图和他那位未婚的妻子建立起书信联系。但奈何这个“乡野女子”不通书文，刚开始写信都是叫别人代笔，信中全是骈四俪六的客套话，胡适收到信后胡子都气歪了。
在胡适的要求下，江冬秀放开了小脚，同意读书认字，这让胡适很高兴。但多数世人不晓得的是，放开小脚和缠足是同样痛苦的生理折磨，同时还要承受乡间的风言风语。在胡适之的老家，那个偏远的乡村里，江冬秀是女子放足第一人。
远在大洋彼岸的胡适之人慢慢对这个和自己遥寄书信、又勇于做乡里表率的女子产生了好感。
1917年1月，胡适在美国得了重感冒，这时候他收到了来自他的未婚妻江冬秀的书信，他高兴的不得了，写下了一首极为有名的诗《病中得冬秀书》，诗中有几句是这样写的：
我不认得他，他不认得我，
我总常念他，这是为什么？
岂不因我们，分定长相亲，
由分生情意，所以非路人？
尽管这时候胡适已经和江冬秀交换了照片，但两人却是从未见面。这个看似普普通通的农村少女，慢慢的变成大博士胡适寄托情思的“想象体”，所有关于美好生活的想象、所有关于美好婚姻的想象，都与这个女子有关。
这首诗里更有名的是这一句：
岂不爱自由？此意无人晓得；
情愿不自由，便是自由了。
胡适说，心甘情愿娶江冬秀为妻，这是自己自愿拥抱的不自由，那也是自己的自由。这句看似绕口的话，被多数的学者解读为“胡适对恪守孝道变态心理的作用”。他不愿意违背自己母亲的意愿，毕竟她一人拉扯自己长大，尝尽了人间说不尽的心酸苦楚。
但胡适内心中还是纠结的，彼时他的生命中又出现了韦莲司，那种精神上的契合是所有人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年少冲动的胡适在和韦莲司的约会中甚至做了“逾轨之举”，这种行为连素有开放之名的美国文化都不容，韦莲司着实吓一大跳，两个人的关系就这么尴尴尬尬的处了一辈子。
胡适在对其他女子产生倾慕的同时，也多次以学业未竟为由推迟婚礼，这让江冬秀足足等了14年，个中闺怨可想而知。
让江冬秀痛苦的不仅仅是日复一日的等待。胡适在美国的风流韵事早就夸大其词，传回了胡适的故乡，许多人都在对这桩婚姻指指点点， 多半也是觉得江冬秀可能会和当时许多知识分子的原配一般，要么落得跟徐志摩原配张幼仪一样被决绝离婚的下场，要么落得跟鲁迅原配朱安一样被丢弃一生的下场。江冬秀对这些流言蜚语哈哈一笑，对此不予置评，一副看起来豁达的模样。
在待嫁的过程中，江冬秀的母亲也离开了人世。她只好去依靠的就只有未婚夫的母亲一人，提前而来的婆媳关系让她备受困扰。胡母常常让江冬秀去做一些粗苯的家务活，这让大家闺秀出身的江冬秀很不适应，受了不小的委屈，小姑娘是否因此哭过，后人无从得知。
这位困守在传统里的女子，情感总是受束缚的，传统让她没法儿去跟她的未婚夫表达自己的闺怨。看着自己渐渐变成一个“老姑娘”，听见胡适在美国的风流韵事和夸大其词的感情传闻，她不可能内心毫无波澜。胡母曾经给儿子的信中这样写道：
“伊之闺怨虽未流露，但摽梅之思（摽梅：出自《诗经》，表意指梅子成熟后落下来，比喻女子出嫁）人皆有之，伊又新失慈母之爱，丧居深 念，其情可知，是以返来颇觉清减。”
1918年，决定完婚的胡适提出要求想要见见自己的未婚妻，但碍于传统，江冬秀只好躲在床上的帐中装病，两人隔纱相会。胡适觉得尴尬、觉得不体面，但他并不知道此时的江冬秀在帐后百感交集，无声地呜咽、流泪。
世人总以为胡博士娶了这么一个小脚女人是“下娶”了，这是知识分子天大委屈，是对“觉醒年代”的巨大讽刺，却没人揣摩下待嫁14年的江冬秀内心的苦楚，更没有多少人体谅这个可怜的多的多的农村妇女。
她的命运同样也不受自己摆布，难道她就真的爱慕那个大名鼎鼎的知识分子吗？
偶然中，胡适看到了那把十年前作为江冬秀嫁妆的剪刀，上面布满了斑斑的锈迹。那把被因待嫁锈了的剪刀，戳进了胡适柔软的内心，胡适不可能不可怜这个乡间的女子。胡适大概是知道，自己如果真的不把这个27岁的“老姑娘”娶回家，事情就不好收场了。如果胡适真的悔婚，那江冬秀的一辈子就毁了。连一个可怜女子的命运都不能同情，又何来体谅全天下的中国人、又何来思考中国该向哪儿去的时代命题呢？
在多次延期后，胡适和江冬秀终于完婚，婚礼经过胡适的修改，半新半旧，胡适给韦莲司写信，说自己很满意，他期望做一次关于婚姻的伟大实验，试图给这场新旧之间的婚姻更大的社会意义，“胡适大名垂宇宙，夫人小脚亦随之”，这种调侃也表露了当时人们对这场婚姻的关注。
胡适说服了自己，但却没有停下世人对这桩婚姻的议论。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是女权主义的先锋、是曾经号召要“全盘西化”的“激进派”，这样的人却做了传统的败将、孝道的俘虏，这是莫大的讽刺，是历史开的一个玩笑。
这场关于婚姻的社会实验，胡适之博士成功了吗？
或许没有。
有人说胡适和江冬秀的婚姻是民国时期“唯一善终”的婚姻。如果“善终”指的是两个人没有离婚，那这样的说法倒是有三分道理。
但如果人们对美好的婚姻的期盼不仅仅只是“还没离婚”，那似乎就不能容忍胡适的一次次精神上、肉体上的出轨。按照现代人对于爱情的标准，人们或许会说江冬秀用了14年的望穿秋水，换来的是一场44年的无爱婚姻。
后人们津津乐道的是胡适一只手都数不清的红颜知己，无论是中国第一位女教授陈衡哲之间朦胧的爱，还是和美国佳人韦莲司长达数十年的暧昧通信，都将胡适这个人的形象无限的趋近于现代人定义的“渣男”。
曹诚英
胡适最过分的一次出轨，是他搞大了伴娘的肚子。曹诚英是胡适三嫂的妹妹，更是胡适结婚时的伴娘，比胡适小了整整11岁。她是一名追求自由恋爱、接受了新式教育的知识女青年（具体来说，是中国农学界的第一位女教授，后来在东北黑土地上贡献了自己的余生，终身未婚），她勇敢的解除了自己的包办婚姻，成了新观念的践行者。
1923年4月，胡适因病到杭州西湖畔的烟霞洞休养，曹诚英受托照顾胡适，江冬秀还为此专门写信感谢曹诚英。这种信任换来的却是两人的背叛，胡适和曹诚英两人渐生情愫，曹诚英还因此有了身孕，而后胡适鼓起勇气向江冬秀提起离婚。
江冬秀怒火攻心，一手抱着两个孩子，一手拿着菜刀对胡适说：“如果那狐狸精进门她就要把两个儿子杀死后自尽”，后来有人回忆，这时候的江冬秀“咬紧牙关，双手握拳，浑身颤抖，泪流满面的神情，使我甚感吃惊”。
胡适这碍于声名，又“为恐东厢泼醋瓶”，才“无奈”的和江冬秀妥协，劝情人堕胎，又送她去美国留学。后世的研究者，尤其是男性研究者，对这次离婚未果多数感到十分可惜，甚至有夸张之语说：“胡适与曹诚英1923年在杭州西湖烟霞洞中的三个月生活是胡适生平唯一一次享受灵与肉自由爱恋的‘神仙生活’”。
1927年的胡适
人们觉得可惜的原因，大概是与胡适有关的红粉佳人，诸如罗慰慈、哈德门、徐芳、朱毅农、夏蕰琇等人，都是具有一定知识文化水平的“新女性”，两相对比，江冬秀给人的印象只有“河东狮吼”、“母老虎”等等。不过，泼辣与彪悍是江冬秀过度自卑下的自保之举。试问一个粗通文墨的村妇，如何能通过现代人倡导的“非暴力沟通”的方式来和胡博士论战婚姻与爱情的题目呢？
在经历了这样一场“婚姻保卫战”后，江冬秀或许是愈发觉得自己身为“小脚女人”的自卑，她甚至组了一个“原配夫人”的茶话会，捍卫起了别人的婚姻。在当时那个年代，出轨是文人常事，尤其是面对没什么“人权”的小脚原配，自由恋爱的“小三”往往是被祝福的。江冬秀想办法帮助那些“原配”，有时候甚至会出庭作证，帮人打官司。这种勇敢的参与“社会活动”的行为，是江冬秀慢慢的变成一个“新女性”的征兆。
当然，在这之中少不了争吵。胡适倡导爱情，而在江冬秀的眼里，原配不可背叛。这其中当然发生了很多的矛盾，比如蒋梦麟娶朋友的未亡人邀请胡适去证婚，江冬秀拿着菜刀逼胡适不能去，胡适自己翻了墙出去给人证婚。
在这场战争中，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
这场婚姻实验又或许真的成功了。
无论是江冬秀还是胡适之，他们两人都在婚姻中互相成就。
江冬秀虽然算不上胡适的良师益友，但确实是胡适的一名贤内助。她让胡适没有生活上的后顾之忧，她照顾胡适的母亲、养大胡适的孩子，这是其他任何“倩影”所不能替代的。胡适，得到了满溢而出的关心和照顾，这是稳稳的幸福，是确定的温暖。
在情感上，江冬秀也懂自己丈夫的苦，她曾在家信里写：“我自从得着你上台（就任驻美大使）的消息，我就难过万分，那（拿）笔就要流泪，多少日子晚上不好睡觉，痩了七八磅”，她劝自己的丈夫早日离开纷纷扰扰的官场，去过那教书做学问的生活，全然没有当上官太太的兴奋。他知道自己的丈夫并不擅长做官，更不擅长外交（就事实而言，胡适驻美期间政绩少得可怜，不仅捐款一次都没拿到，他连民间捐款都不去做，反倒给自己“捞”了31个荣誉博士，遭到世人唾骂）。
胡适收到这封信后十分感动，他欣慰自己的妻子能这么理解自己，说“若是不明大体的女人，一定巴望男人做大官。你跟我二十年，从来不作这样想……我颇愧对老妻，这是真心的话”。面对这个只能算粗通文墨的女人，胡适也总是流露自己的真情，也往往能得到江冬秀的宽慰。
胡适为何会说这句“我颇愧对老妻”呢？也许是那一次次精神、肉体上的出轨和绯闻让他的老婆伤透了心，也许是多年分居没让妻子享受正常的夫妻生活。在多年的相处后，胡适和江冬秀之间的关系绝非是“无爱婚姻”中的那样形同陌路。他们之间的互相宽慰、体谅、扶持或许已经是爱，全看你怎么理解。
而胡适也从未拿旧式婚姻的标准看待自己的发妻，江冬秀获得了现代女性才能拥有的人格上的尊重和生活上的平等。胡适还算是一名负责任的丈夫，他为妻子的生活提供了稳定的物质保障，也再未娶妾出轨，即便是有人爱胡适爱的真死了过去，胡适也仍然没有再背叛自己的婚姻，而他与韦莲司的感情，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
胡适和江冬秀的感情在中年之后做到了“相互恩爱，白首不渝”，真可谓是印证了那句话：
你把我变成了妻，我把你变成了夫。
什么是爱情？
什么是婚姻？
什么是美好？
什么是幸福？
什么是生活？
也许聪明绝顶的胡适之活了一辈子也没有下定结论，也许豁达通透的江冬秀早有自己的答案。
婚姻本就是一场束缚，是一场“情愿的不自由”。
满脑子山与海、情与爱、人类与未来的胡博士，面对总是乐呵呵的“小脚妻子”，有着说不完的“鸡毛蒜皮”，那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也总会剖开来给妻子看，而江冬秀也会体谅丈夫的难过、丈夫的不容易，两个人互相扶持，度过了一生。
更关键的是，在“三从四德”教育中成长起来的旧式妇女江冬秀，从未想过爱与不爱，由此从未有过关于这方面的争吵以至于闹离婚，这样现代婚姻中人们才有的烦恼，胡适是从未表达过。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胡适确实是“‘三从四德’婚姻制度中，最后的一个福人”，尽管这种幸福是相当“畸形”的，他建立在女性的无条件付出的情况下。
胡适对自己的妻子可曾有过不满意？可能还真是有的。1908年，是胡适就曾经写过一篇《论家庭教育》，说“这家庭教育最重要的便是母亲”，所以要开办女子学堂，让女子都成为具有现代性的合格妻子。
无疑，江冬秀在这一点上并不能入“胡博士”的法眼，就教育的结果来看也是不尽人意的。胡适的大儿子胡祖望还算接受了高等教育，但和他号称“名垂宇宙”的父亲胡适是不相称的；二儿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在美国读了两次大学都未能毕业，灰溜溜地被美国当局驱赶回国；胡适的小女儿胡素菲更可惜，她因为没有及时治疗而早夭，这成了他们夫妻俩一生的痛。
晚年的胡适曾经对秘书说：“娶太太，一定要受过高等教育的；受了高等教育的太太，就是别的方面有缺点，但对子女一定会好好管理教养的。母亲有耐心，孩子没有教不好的；孩子教不好，那是做母亲的没有耐心的关系。”没人知道，这段话传入江冬秀的耳朵里，江冬秀有什么反应。胡适的秘书也没有继续追问，是否这段话点明了胡适对江冬秀在教育方面的不满意。
可江冬秀又是否曾经对胡适产生了不满和失望？也许对传统的恪守，让她的这种情感难以被表达出来。但一次次失落、一次次出轨所带来的精神伤害，是难以被忽略的。
纵观胡适的一生，他与结发妻子江冬秀的婚姻虽有波折，却基本是稳定的。耿云志提到过一篇胡适的日记，内容大体是说：“世人都说婚姻让我受了很大的委屈，这个婚姻给我带来了极大的益处，它得到了社会各个方面的认可，是很有帮助的。”
也许聪明如胡博士，经历了这么一场婚姻后才晓得平淡才是生活的本质，无爱本就是婚姻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