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陈琏
“啊，你想跨进这门槛来做什么？你知道里面等待你的是什么吗？”
“我知道。”姑娘回答。
“那是寒冷、饥饿、憎恨、蔑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死亡。”
“我知道。”
……
“这些痛苦和打击不仅来自你的敌人，而且也来自你的亲友。”
“是的，即使来自他们，我也要忍受。”
……
这是年轻时候陈琏最钟情的一首诗——屠格涅夫的《门槛》，她仿佛早已从诗篇中预见了自己的人生，痛苦、打击、蔑视、侮辱、监狱和疾病无一缺席。
陈琏出身豪门，是蒋介石重臣陈布雷最疼爱的女儿，但却选择与父亲决然不同的政治道路，在父亲身边潜伏多年，只为了自己一生忠爱的革命事业。
图 陈布雷
生而险衅，步入“门槛”
陈布雷长期追随蒋介石反共，是蒋介石的心腹文胆。陈布雷与陈琏的生母杨品仙感情笃深。
杨品仙于1919年在陈布雷的家乡浙江慈溪生下陈琏，不幸产后患产褥热去世。陈布雷痛悼爱妻之死，并且迁怒于这襁褓中的幼女。
一天，他忽然精神恍惚，把哇哇啼哭的女儿提起来要塞进痰盂。
岳母听见孩子哭声有异，急忙冲进房里，孩子侥幸逃过一劫。不料陈布雷见孩子溺死不成，便将孩子往窗外抛去，所幸窗外搭有篾棚，托住了这个大难不死的婴儿。
外婆赐予孩子名为“怜儿”，并将怜儿带回慈溪县城家中抚养到6岁。怜儿回到父亲身边后，陈布雷见到怜儿便想起亡妻，因此开始对怜儿疼爱有加。
怜儿的学名“陈琏”正是父亲对她特殊的爱意的流露，“琏”，古之祭器，取自“怜”的谐音，陈布雷希望女儿永远不要忘记因为她而死去的母亲。他不仅为陈琏选择最好的学校，还在繁忙的公务中给她辅导中文、英文，女儿学业上的进步成了他快乐的源泉。
据陈琏胞姐陈琇回忆，有一次陈布雷发现陈琏英文作文写得很好，就写信告诉他的四弟：“这次回来发现怜儿的英文比我年轻时还好，甚是快慰。”
陈琇还说：“在重庆，父亲因工作繁忙身体很不好，我们很少看到他笑的时候，但是有时他和陈芷町先生讨论公文之后，翻阅怜妹写的中文作文时，我们总能在走廊上听到他得意的笑声。”
由于自幼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怜儿的脾气秉性与父亲并不十分投机。
图 陈布雷（右三）
陈布雷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时，女儿违背了父亲的旨意，自作主张考进了杭州高等学堂。
抗日战争正式开始不久后，南京政府前往陪都重庆，怜儿随父亲到了重庆并在国立二中上学，在此期间她接触到了共产党，并为之着迷。
1939年7月，怜儿秘密加入共产党，同年考入西南联大，行前到父亲办公室辞别时，父女二人促膝长谈。
虽然陈布雷一直不赞同陈琏去昆明，去西南联大，但最终也只能顺遂她意，临行前他嘱咐女儿：“青年人要求进步，我做父亲的不能阻挡。希望你能照顾我特殊的政治地位，不要公开同你父亲树起对立的旗帜。”
在西南联大，由于陈琏读书用功，性格温和又乐于助人，没有名门闺秀的架子，她很快成为进步学生运动的骨干、进步刊物《群声》的主编和中共地下组织西南联大总之委员会的宣传委员。
1941年皖南事变后，国共合作几乎破裂。军统特务头目康泽亲自跑到联大恐吓、搜捕共产党员。
在地下党负责人袁永熙的安排下，陈琏秘密撤离昆明，行前她给姐姐陈琇寄了一封告别信，得到告别信的全家人十分恐慌。
陈布雷认为女儿一定是去了延安，他一方面在重庆、昆明登报寻人，另一方面请外甥、郭沫若的秘书翁泽永委请共产党帮助打听下落。
翁泽永把陈布雷因为女儿“失踪”而魂不守舍的情形通过郭沫若转告周恩来，周恩来立即指示：“如果陈琏进入了八路军或新四军驻区，我们一定能查到。请布雷先生不要担心。”
图 陈琏
十多天后，八路军和新四军复电，没有发现陈琏的踪迹。但周恩来另有打算，他叮嘱大家设法找到陈琏，而且找到后要让她回家，因为有陈布雷作掩护，便于隐蔽。
城里是铺天盖地的寻人消息，在离云南个旧地区不远的石屏县一个叫做西村的小村子里，陈琏读到了父亲的寻人启事，内心百感交集。此时她已经改名程国仪，公开身份是石屏高级师范附中的教师。
给姐姐的信饱含着她撕心裂肺的痛别之情，也算是跟父亲的一次间接道别了，这是陈琏在人生道路上所做出的第一个重大抉择，陈琏说自己无法避免这样的家庭悲剧，而这样的悲剧对她的一生来说只不过是序幕。
图 陈布雷全家福
冬去春来，“失踪”一年后的陈琏突然出现在重庆街头，给备受煎熬的陈布雷一个惊喜。
1942年初，共产党组织派人找到了陈琏，陈琏短暂地回到家中，陈布雷因此对共产党感激备至。
后来，“赋闲在家”的陈琏听说有一批革命青年即将奔赴延安，蠢蠢欲动。
她先去红岩村见了周恩来，周恩来对她说：“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如果陈布雷先生向我要人，我还得把你从延安叫回来。”
周恩来没有答应陈琏的要求，当她想方设法要踏上前往延安的汽车时，被邓颖超拦了下来。
在邓颖超的劝说下，陈琏清楚地意识到，周恩来说得对，自己现在还没有暴露身份，正好可以利用父亲这层关系为革命事业多做贡献，说不定可以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顿悟了的陈琏回到家中，亲切地与父亲攀谈，陈布雷喜出望外，抚摸着爱女的头，询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
陈琏告诉父亲：“立志要成为一名学者，现在准备完成没有完结的学业。”
陈布雷感到十分欣慰，给女儿办理了转学手续，陈琏从昆明西南联大转到了重庆中央大学历史系就读，一直到抗战结束。
就这样，陈琏一直呆在父亲身边继续从事地下工作，搜集情报线索。父慈女孝的家庭里暗流涌动，但陈布雷浑然不知。
与父为伴，地下“战士”的“忠诚”
1946年，陈琏要求去北平教书，得到组织的批准，但陈布雷却犹豫不决，他并不想让女儿离开自己身边，但最终还是再次顺遂她意了。
陈琏到北平的时候，国共合作已经破裂，内战全面爆发，陈琏立即投身到地下斗争中去，此时相爱已久的恋人袁永熙也在北平。
两人是在西南联大时认识的，当时袁永熙任西南联大地下党总支书记，陈琏任总支宣传委员。陈琏在袁永熙领导下从事进步学生运动，在共同奋斗中增进了相互之间的了解，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1947年8月10日，袁永熙和陈琏结为夫妻，在北平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国民党达官贵人、军政要员、北平名流及其太太、小姐们应邀而至，北平市市长何思源先生证婚。
女儿新婚时节适逢蒋介石当上总统不久，陈布雷身为国策顾问，公务缠身，须臾不得离开南京，因此缺席了婚礼，便委托担任《申报》总编的六弟陈训全权代表操办具体事宜。
新婚后，陈袁二人并没有过上平静的生活。
国民党特务查获了北平一处中共秘密电台，这个电台可以跟延安直接取得联系。
由于叛徒告密，电台暴露后，国民党特务在电台处发现了一张“袁永熙”的名片。
特务们顺藤摸瓜，1947年9月24日，刚刚度过蜜月的新人双双被捕入狱。
起初，因为无法掌握陈琏从事地下工作的直接证据，特务还不敢将陈琏关进监牢。特务们使出阴招，欺骗引诱陈琏说：“我们知道你不是共产党，你丈夫袁永熙是共产党，只要你检举揭发袁永熙的事，我们就立马放你出去。”
但她始终守口如瓶，临危不惧，掩护了同志，保全了组织。
陈布雷女儿、女婿的身份给这对新人上了一副隐形铠甲，陈琏和袁永熙在狱中没有受刑，北平的特务干脆将他们押赴南京，交国防部由保密局处理。
这件事惊动了蒋介石，蒋反复调查，认为此事与陈布雷无关。但是女儿、女婿以“共党嫌疑”押赴南京，无异给一向标榜“效忠党国”的陈布雷以公开的羞辱。
他反复权衡之后，给蒋介石写了一封短信：女儿陈琏、女婿袁永熙，因“共党嫌疑”自北平解抵南京，该当何罪，任凭发落，没口无言。
在一次宴请北京大学校长胡适之后，蒋告诉陈布雷：你女儿、女婿的案子，我已派人查过，是“民青”，不是共产党，你可以把他们领回去，要严加管教。于是陈布雷开始为保释女儿女婿出狱到处奔波。
1948年1月底，陈琏出狱，来到陈布雷官邸。
稍事休息后回到了慈溪老家，数月后袁永熙也被保释出狱，不料翁婿第一次相逢竟然是刚出狱的时刻，袁永熙在陈氏公馆住了3天，陈布雷请来了亲朋好友为他接风洗尘，他嘱咐女婿要照顾好怜儿，自己已是风烛残年自顾不暇了。
1948年7月，陈琏的第一个孩子生下后不幸夭折，在身体恢复后，立即来到南京，继续遵照组织的安排，留在陈布雷身边。
此时的陈琏在国立翻译馆当资料员，袁永熙则被安排在国民党政府中央信托局南京分局，他们利用工作之便，为组织搜集了大量的国民党情报和资料。
图 袁永熙
1948年11月12日辽沈战役后，陈布雷见国民党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悲痛欲绝。
当天，陈布雷拨通电话叫女婿来到公馆长谈。袁永熙看到神情恍惚、满头白发的岳父，几分凄楚油然而生：“您的头发太长了，该理发了。”
“好吧，找个理发师来。”陈布雷接着说。
“永熙，政治这个东西不好弄，你和怜儿千万不要卷到这里面去。我搞了大半辈子政治，一生的错误就是从政而不懂政治，以致无法自拔，于今悔之晚矣！”这是陈布雷留给后人最后的嘱咐。
次日早晨，他在绝望中吞药自尽。
陈布雷入殓之日也是陈琏夫妇秘密工作终结之时。
这一天，陈琏的表妹翁郁文受上海地下党委托来关心陈琏，并告知他们可以离开前往北平。
陈琏一边承受着突然失去至亲的悲痛，另一边仍不忘心中的革命事业，两人最终在上海地下党组织的援助下逃出南京。
经苏北、山东、河北回到来已经获得解放的北平，从而结束了长达十二年的地下工作生涯。
弃夫离婚，悬崖边缘的人生抉择
全国解放后不久，陈琏与袁永熙离婚，一个人挑起了抚养3个孩子的重担，并且将孩子全部改随母姓。一个年方38岁的妇女，失去了情深似海的丈夫，独自养育着3个10岁以下的孩子。
1960年，陈琏从团中央调任林业部教育司副司长。1962年，团中央的一位书记调任中共中央华东局组织部不在，陈琏借此机会打报告离开北京，经批准后，她带着3个孩子到上海就任华东局宣传部文教处处长。
临行前，袁永熙的外甥女孙士询前来送行，陈琏一边哽咽一边对她说：“我之所以下决心离开北京，是因为在北京走到哪里，都会想起一些事而心酸。”
陈琏抱住孙士询哭了一夜，泪水湿透了孙士询的睡衣。
据孙士询回忆：“坚持不再婚嫁的陈琏，以后每次从上海到北京开会，都会约她到自己住的招待所吃饭并同住一宿，认真听孙士询讲袁永熙的近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