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佩孚一生有两次大逃亡。
第一次是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战败后，浮海南下，辗转湖北、河南、湖南三省，谋划卷土重来。（详见《战神的至暗时刻：吴佩孚翻车流亡记》）
第二次是1927年北伐战争期间，丢失河南地盘，被迫踏上凄凉蜀道，困于四川4年。
相比第一次逃亡，吴佩孚亡命四川的过程，更危险、更刺激，以至于吴佩孚的夫人张佩兰，因精神压力过大，几次欲投水自尽或削发为尼。
吴佩孚本人也有英雄末路之感，写出了“生死两难悲末路，夫妻垂老泣牛衣”这样悲惨的诗句。
生死两难悲末路，好理解，就是英雄穷途末路，生死两难。
夫妻垂老泣牛衣，不太好理解，“泣牛衣”是一个典故：
西汉的王章是一个寒门学子，在长安求学期间，与妻子住在一起。一次，王章病了，没有被子盖，就卧在牛衣（用乱麻或草编成，给牛盖在身上御寒用的）中，与妻子诀别，越说越伤心，泪崩大哭。
后来，人们用牛衣对泣，形容夫妻共同过着穷困的生活。
当然，对吴佩孚而言，“夫妻垂老泣牛衣”并不是说他真穷，吴秀才混的再惨，吃喝是不愁的，这里的穷困，是指事业、命运上的困厄。
01
1925年11月，吴佩孚在汉口东山再起，自任“十四省讨贼联军”总司令。
此后，他以湖北为基地，三路攻豫，击败了岳维峻国民二军，占领河南，与张作霖、孙传芳呈鼎足之势。
吴、张、孙三大军阀，是北伐军要消灭的目标，占据两湖的吴佩孚首当其冲。
在汀泗桥、贺胜桥以及武昌战役中，吴佩孚屡战屡败，丢失两湖，退守河南。
没等吴佩孚喘过气来，张作霖以“援助”为名，派奉军强行进入河南，吴佩孚被迫离开郑州，率领少数部下撤到巩县。
在北伐军和奉军的打击下，吴佩孚集团分崩离析，吴军主力由靳云鹏、寇英杰、魏益三等人统帅，不再听吴号令，他们或归附北伐军，或投奔张作霖。
靳云鹗
吴佩孚刚在巩县安顿好，冯玉祥大军就从陕西开动，东出潼关，向洛阳杀来。
巩县位于洛阳和郑州之间，是必争之地，吴佩孚在这里显得很碍眼。
冯玉祥要消灭他，奉军则要求他闪一边去，让开路以便和冯玉祥厮杀。唐生智也率领北伐军沿京汉铁路北上，向河南杀来。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吴佩孚兵微将寡，谁都惹不起，只得离开巩县，经嵩山、方城，逃到了南阳。一路上饱受红枪会袭扰，极其狼狈。
虽然逃离了战争旋涡，但南阳终非久留之地，天大地大，吴佩孚该何去何从？
思来想去，他决定去四川。
四川地形和地理位置特殊，北洋势力和国民党势力，都被挡在了外面，本土各路小军阀们各自混战，自成一个小生态。这样的环境，有利于吴佩孚避难和东山再起。
更重要的是，四川军阀中，不少人和吴佩孚有渊源，如刘存厚、邓锡侯、田颂尧等，尤其是杨森，受过吴佩孚很多恩惠，一直想报答。
1922年，杨森在一、二军之战中，被熊克武击败，逃往鄂西，依附吴佩孚。
吴佩孚送给他一批军火和5万元军费，委任其为师长，授陆军中将衔，封“森威将军”，令其驻守恩施一带，还派军官帮助杨森整训军队。
杨森
后来，杨森在吴佩孚的支持下杀回四川，攻占了重庆、成都，随即被吴任命为四川督办，其事业走向了高峰。说吴佩孚对杨森有再造之恩，也不为过。
吴佩孚第一次逃亡时，杨森曾几次派人请吴佩孚入川，但因各种原因，吴佩孚最终去了湖南岳阳，托庇于赵恒惕。
但这一次，吴佩孚真的穷途末路了，在逃亡路上，他给杨森发了封电报：“我已无路可走，不论你允许与否，我都只有入川一途了。”
能让心高气傲的吴秀才说出这种话，可见情况多么糟糕。
02
杨森很想接纳吴佩孚，但从南阳到四川这段路，还需吴佩孚自己走过去。
恰恰是这段路，充满了危机。
南阳是于学忠的防区，于学忠是吴佩孚的同乡，他追随吴佩孚十年，在吴的提拔下，从炮兵营长混成了军长，镇守一方。
于情于理，于学忠应该帮衬一下老长官，但他没有。
于学忠正在和奉张接洽，要与吴佩孚切割，于学忠的部下派系杂乱，军心不稳，有的甚至想抓了吴佩孚献功。
吴佩孚见情况不对，率领卫队旅（辖2个团）迅速离开南阳，朝襄阳而去。
襄郧镇守使张联升，也是吴佩孚的部下，他派人来联络吴佩孚，表示愿意护送吴佩孚，并提供船只帮助其渡过襄河（即汉江），渡河地点定在老河口与樊城之间的太平店。
走到邓县沟林关时，当地百姓都拿着纸，求吴佩孚的墨宝，吴佩孚不忍拒绝，展纸挥毫，一一给他们题字。
吴佩孚书法——定天下
秘书长张其锽等得不耐烦了，带领秘书处人员先行出发。
张其锽一行带着不少箱笼物件，当地土匪头子索金娃以为他们是过路的商旅，想发一笔横财，于是带人将张其锽等人包围，激战中打死了张其锽。
吴佩孚听到枪响后，命令卫队迅速出动，大队人马赶到时，土匪已四散而去。吴佩孚抱着张其锽，抚尸恸哭。
张其锽是吴佩孚后期的首席智囊，为人足智多谋，精通阴阳术数，乃一代奇才，他与吴佩孚意气相投，结为莫逆之交。
张其锽
吴佩孚平素对人颐指气使，但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曹锟，一个是张其锽。可想而知，张其锽在吴佩孚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张其锽之死对吴佩孚的精神打击有多大！
没等吴佩孚从悲伤中缓过来，另一个厄运很快袭来。
就这一会儿功夫，张联升已接受冯玉祥的委任，奉命堵截吴佩孚。
1927年6月24日中午，吴佩孚一行抵达太平店渡口。卫队旅第一团顺利过河，在对岸警戒，第二团人马刚一上船，突然枪声四起。
张联升玩了个兵半渡而击之，他先放吴军一个团渡河，待船只回到东岸准备装载第二个团以及吴的随从、家眷渡河时，发动突袭。
第一团在对岸火力掩护，第二团一边在船上还击，一边拼命渡河，好在敌人不多，激战一个多小时，吴佩孚与家眷及随行人员渡河上岸。
此战，3艘船只被击沉，百余人阵亡，包括副秘书长张佐廷在内的十几人受伤。
吴佩孚见惯了大风大浪，倒还淡定，但夫人张佩兰受不了这种惊险刺激的场面，几次要投襄河自尽，被吴佩孚劝阻。
脱险之后，吴佩孚不敢走大路，决定从鄂北小路入川——取道保康、秭归、兴山等地的山间小道，穿过秦巴山脉东端，达到川东。
这一路全是深山老林，人迹罕至，时常有土匪出没。
吴佩孚一行人，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吃尽了苦头。向导走在前面，举着一张大红名片，上书着“吴佩孚”三个大字，沿路的土匪并没有为难他们。
7月13日，吴佩孚一行终于抵达巴东，进入了杨森的防区。
2天后，杨森亲自乘军舰来迎接吴佩孚，把他安排在白帝城永安宫居住（位于重庆奉节，刘备托孤的地方）。
在白帝城，吴佩孚感慨万千，写下了一首诗：
曾统貔貅百万兵，时衰蜀道苦长征。
疏狂竟误英雄业，患难偏增伉俪情。
楚帐悲歌骓不逝，巫山凄咽雁孤鸣。
匈奴未灭家何在？望断秋风白帝城。
03
吴佩孚风尘仆仆入川时，杨森已通电归附北伐军，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军长。
理论上，他们是两个敌对阵营的人，但杨森比较讲义气，没有像于学忠、张联升等人一样，对吴佩孚落井下石。
他一面致电蒋介石，说吴佩孚已决定归隐江湖，之所以让吴佩孚入川，纯属私人情谊，他保证吴佩孚不干预政治，如果吴行为不轨，愿意负全责。
另一方面，他又劝说吴佩孚发表通电，声明这次入川纯粹是旅游，决不搞政治，让各方势力放心。
吴佩孚采纳了杨森的建议，蒋介石也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蒋介石对吴佩孚入川很不放心，傻子都知道，吴秀才去四川肯定不是为了吃成都小吃，观蜀中风光。
但是他没办法，北伐军正在和北洋军激战，宁汉对峙愈演愈烈，蒋介石内外受敌，无暇顾及几千里之外的吴佩孚。
而且，杨森与吴佩孚感情很深，指望杨捉拿吴，无异于痴人说梦。
蒋介石做的唯一动作是，指示国民党四川省党部，发动讨吴运动，通过制造舆论压力，使吴佩孚在四川无法立足。
然而，吴佩孚有杨森撑腰，舆论动不了他。
蒋介石没有估计错，吴佩孚来四川并不仅仅是避难，他想以四川为基地，东山再起。
这期间，有两件大事，大大鼓舞了吴佩孚的斗志。
一是吴佩孚的一些旧部，受其人格魅力感召，千里迢迢入川来投奔，连同之前的卫队，总兵力达2000人。
二是川中将领们对吴佩孚礼遇有加，要么派人来慰问，要么派人送东西，还说只要玉帅差遣，任凭驱使云云。
这让吴佩孚产生了一个错觉：既有旧部拥护，又有川中袍泽倾城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于是，他在居所挂起了“孚威上将军”的旗号，搭起了大帅行辕的架子，计划以四川为根据地，联络西南、西北直系旧部，成立川、滇、黔、湘、陕五省讨贼联军，与张作霖、国民政府呈鼎足之势力。
如果吴佩孚的计划成了，还真是另一个三国：吴佩孚占据西南，可比刘备，国民党占据东南、两湖，可比孙权，张作霖占据北方，可比曹操。
不过，这显然不现实。
川中实力派各自为政，野惯了，所谓任凭吴大帅差遣，只是客气一下而已，没想到吴还当真了。别说三分天下了，吴佩孚连统一四川都做不到。
见川中将领们反应冷漠，吴佩孚只得蛰伏待机。
吴佩孚在四川呆的并不安逸。随着宁汉合流，蒋介石复职，国民政府走向正轨，它对吴佩孚越来越关注，并向杨森施压，吴佩孚不得不频繁转移。
04
1927年12月27日，国民政府发布通缉令：
“吴逆佩孚，殃民祸国，负罪至深，逃窜川边，阴谋煽乱，迭经电饬缉拿······如或瞻徇隐匿，自犯通敌之嫌，政府异不能宽待也。”
通缉令说了，窝藏吴佩孚，形同通敌，杨森也不敢明面上庇护吴佩孚了。
他派人把吴佩孚及其眷属随员接走，安排在大竹县云雾山笠竹寺，以避风头。然后，给南京发电，说吴佩孚已经逃走，巧妙地化解了这场风波。
大竹县是杨森所部范绍增师的防区（范绍增即“傻儿司令”的原型），范绍增对吴佩孚殷情优待，两人相处得不错。
《傻儿司令》剧照
在大竹期间，吴佩孚不仅挂上了“孚威上将军”的旗号，还打出了“讨贼联军总司令”的招牌，设立了大帅行辕和八大处，开张办公。
吴佩孚本人也广泛结交社会各界，绿林好汉，袍哥大佬，三教九流，来者不拒，逢人就诉说自己的远大抱负。
此时，四川军阀混战再起，罗泽洲出兵大竹，驱逐了范绍增，他看到吴佩孚卫队武器精良，要求吴交出武器——四川军阀的武器普遍垃圾，见到精良武器两眼冒光。
吴佩孚多么刚强的人啊，一口回绝了，下令部下准备抵抗。
可是，区区两千人，既没有储备，也没有外援，怎么能顶住一个师围攻？
夫人张佩兰哭着劝吴：百万大军都瓦解了，何惜这些武器，危及自身安全？
吴佩孚伤感不已，只得低头，交出武器，离开大竹，逃往绥定。
绥定是刘存厚的防区，刘存厚是四川老牌军阀，心系北洋。
川中将领都换上国民党旗帜，只有刘存厚还保留着北洋的五色旗。刘存厚的川陕边防督办的头衔，也是吴佩孚当年给的。
刘存厚
不过，刘存厚实力弱小，他担心收留吴佩孚招来麻烦，于是指派属下申介屏出面接待吴，如果南京政府追查，由申介屏承担全部责任。
申介屏是吴佩孚的粉丝，也是川西哥老会舵把子，很讲江湖义气。
他把吴接到了绥定县小场镇河市坝居住，悉心招待，还动用自己的江湖影响力，为吴佩孚招兵买马，将吴的卫队扩充为3个旅。
吴佩孚在河市坝谋划复出之际，杨森在混战中被刘湘击败，17县地盘丢失殆尽，率领残部借驻渠县。紧接着，蒋介石下令将杨森免职查办。
这意味着支持吴佩孚复出的最大一股力量，不复存在。
吴佩孚只得继续蛰伏。
05
一年多后，中原大战爆发，机会来了！
当时，全国反蒋势力大联合，一贯反蒋的吴佩孚，也受到了反蒋联盟的拉拢，北洋残余势力派代表来拥护他出山，阎锡山、冯玉祥也表示支持他。
1930年5月6日，吴佩孚发表通电，表示愿意出川调停战争。实际上是想以居中调解为名，聚集北洋旧部，形成第三股势力，与蒋介石和反蒋联盟呈鼎足之势。
5月30日，吴佩孚离开河市坝，计划从绥定出发，经万县出川去汉口。没想到刚过绥定，就被刘湘所部挡住了去路。
刘湘
中原大战，刘湘保持中立，他不愿意因吴佩孚而破坏中立，只让放吴一人出川，吴的卫队随从，一概禁止通行。吴派人去交涉，刘湘坚持不放行。
吴佩孚进退两难，心急如焚，大病了一场。
三足鼎立的梦，被一个地头蛇无情拍碎，简直悲哀。
事后，吴佩孚移居宣汉县，所部官兵眷属几千人，人吃马嚼，耗费太大，吴佩孚东拼西凑，部下也变卖衣物，勉力支撑，但时间长了，仍无法维持，部下大多散去。
复出希望越来越渺茫，吴佩孚又大病了一场，随后离开宣汉，移居偏僻的小场镇下八庙静养。
转眼到了1931年春，蒋介石突然电邀吴佩孚进京一叙，说是要请教一番。
蒋介石的来电，意味着国民政府对吴佩孚的通缉已经翻篇了，吴不再是祸国殃民的北洋余孽，而是蒋介石的座上客。
蒋介石刚打赢了中原大战，需要收揽人心。召吴佩孚入京，既可以表明自己优待旧敌，礼贤敬士，又可以利用吴佩孚的余威，招抚原北洋军政人员。
吴佩孚也回电同意，要蒋介石提供路费。
蒋介石不仅汇了钱，还命令武汉行营主任何成濬以及刘湘，一路好好招待、保护吴佩孚。
5月9日，吴佩孚发表《致川各将领告别电》，和川中将领正式say goodbye。
随后，吴佩孚离开下八庙，一路游山玩水，闲云野鹤，顺路与刘存厚、杨森、罗泽洲等告别。7月16日，吴佩孚带领100多名心腹逛到了成都。
7月21日，吴佩孚以逛青城山为名，跑到了灌县，然后一路向北，经汶川、茂县、松潘，进入了甘肃武都。
显然，吴佩孚摆了蒋介石一道，他不想进京和蒋介石谈笑风生，而是要借机去西北搞事，卷土重来。
不得不说，吴秀才的战斗意志太顽强了！
搁一般人，受了这么多苦，遭遇无数次失败，早放弃了，做一个吃喝不愁的寓公不香吗？
但吴佩孚是有理想有追求的人，笃信君子自强不息，老而弥坚，愈挫愈勇，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此时，甘肃正在上演一场好戏，等待吴佩孚上场表演。
这场好戏，就是我们之前说过的雷马事变。
（详见《1931年雷马事变：一场改变大西北命运的小政变》）
【参考资料】
《北洋军阀史话》、《吴佩孚在四川》、《吴佩孚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