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湖岸边的这个江南小城,在2000年的秋天,新世纪来临的时刻,在一瞬那间变得有些躁动了起来,瞬息万变近乎于有些自相矛盾混乱的消息,在梧桐树摇曳下的小街,在小巷里的古井旁,在每个弄堂口,在人们的嘴边不安地传送着:改制了,企业要改制。
很多的辰光中,人们都无心纠结于这个小城,在历史上留有的光辉业绩。然而,事实上这个小城,在悠久的过往中,留在历史的典藉上,却大多是浓墨重彩的记忆。
这是个地处长江中下游的江南小城,自古富庶。人们常用“苏湖熟,天下足”来形容,足见这个城市对国家稳定的重要性,而最为典型的是丝绸业的发达。自西汉开通丝绸之路以来,及至明清年代,湖丝就象征着这个城市的名片,而远播海内外。小城众多的丝绸企业,支撑了经济繁华的三分天下。
然而,改革的进程,势不可当地波及到了这个宁静而古老的小城。
也就是在这个秋天,阿三下岗了。
阿三,因为在家里排行老三。故而,人们都习惯地“阿三,阿三”地叫着。阿三家原本是小城丝绸店的小业主,五十年代工商业改造,其父母先后进入丝绸企业成为国营单位的职工。后来,阿三中学辍学提早毕业后,理所当然地顶职成为了丝绸厂的一名车间保全工。
认识阿三,也是缘于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那年,我协助商业系统编纂商业志,而来到他们家里了解丝绸店的情况。
那天,我印象深刻的是,作为家中的老小,替年老的父母招待我们的他,却是十分的热情与豪爽。记得给我们抽的烟,是当时十分难得的“红塔山”。
几次登门造访,一来二去许是年龄相当,我们却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以至于在很多的时候,我常常去他家喝酒吹大牛。
阿三下岗的那天,我是被他用bb机呼去的。傍晚时分在他家里,我从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中,我猜测他心中有事。酒过三巡后,他喝了一囗酒后,语气平静地对我说:他买断工龄下岗了。在我还不算惊诧的疑问中,他把手一挥说道:
“不说了,还是喝酒,生个人头总会有办法的。”
我们喝了不少酒。酒后言语中,他和我说了不少关于他的想法,关于转行,关于重新选择工作,乃至于他想恢复父母的丝绸店时,使我在一刹那间,变得有点恍惚,觉得自己仿佛不认识了这位朋友。他在讲有关于今后的种种想法时,神色是那么兴奋与激动,完全看不出是一位刚下岗的前途茫然的人。
那夜残留在我记忆中的景象:小街上有风在来回穿行,窗外隔壁邻居家的音响中声嘶力竭地撕吼着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在这个时刻,格外显得格外异样。
秋天的混乱与无序状态,几个月后渐渐地在这个小城平复了下来。人们在匆匆的脚步中,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再就业的现实,取代了人们的怨忧与愤愤不平。
而和他又一次见面,是在几个月后的深夏。那天,我从外地归来。出车站的时候,在众多的三轮车夫中,猛然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就是阿三。
在见到我的一刹那间,他兴奋地跑上前。不等我发话,就急切地告诉我:他找到工作了,现在蹬三轮载客,收入还不错。说罢,拉着我说今夜头不干了,要和我吃酒去。于是,他用三轮车载着我,去了小城临河边的夜排档。
夜排档的下酒菜不算丰富,除了日常的疏菜,就是江南特有的小吃。而我们在临河边灯下的夜幕里,更在乎的是久别重逢的开心。好几个月不见了,阿三酒后的话很多。他说了怎么跟街道政府磨破了嘴皮,才争取到了蹬三轮的差事。以及几个月来,蹬三轮车的种种趣事。
他说:“还蛮喜欢这个行当,做个车夫,到是比较自由的。”
最后,他还难得幽默颇有些自豪地说:现在他也算是有车一族了。听着他开心的叙述,我表面充满笑意,其实内心在当时不免有些五味杂阵感受。那天,是他抢着买单的。
就是这个“精死鬼”,却担负了全家的开支,从牙缝中抠出了,足以养活他那个残疾儿子的开销。现在下岗了,蹬三轮车载客的收入,又不稳定,他更是节俭的要命。
但过后几天里的一件事,让我彻底的对他有了重新的认识。
阿三,满脸笑意地走了进来,不等我发话,就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打扮朴素却也清丽的女孩。在我的疑惑中,他忙不迭地向我说明:这是他的干女儿,准确地说,是他资助的贫困山区的一个失学孩子。
我一时间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回过神来。在我的追问下,他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大概几年前,他家门囗经常有个来城里做环卫工的外省人,一家子几囗人,丈夫有病不能干体力活。老家还有个大女儿,没钱读书快要失学了。阿三得知此事后,就主动提出了担负其学费的责任。
这事有好多年了,此事他从未声张,连我也不明就里。今天他来,主要是那个女孩考入了师范。央我帮写封好一些文字的信,表示祝贺一下。我问他怎么从未听他说过,他却轻描淡写地回答:
“这有什么好说的,简单的事情了。”
对于这一件事,他最终的解释是,他自己没有好好读书,所以看不得人家,没有书读。临了,他把自己的生活状态,归结于自己的文化程度太低了。
好多年过去了,新世纪给人的概念,是时间过得真快。后来的几年中我离开了外资企业,又独自辗转来到山区上班。对于阿三的消息,大多是旁人转述的。
在众多繁杂的有关于他的消息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故事,是发生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时。那年的大地震,震惊了很多人。
流传于朋友间的述说是这样的:从电视上得知大地震的消息,阿三在同行中,是第一个捐款。而为了献血,天不亮就去排队等候。(那年献血的人确实也很多)好像为了隔几天多献一次血,差点和医务人员吵了起来。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作为他是十分自然的事。因为,我了解他也就并不感到奇怪了。
很多时候,从我零星得来消息中,阿三,做的善事很多。包括有一年太湖苕溪河涨水,城区道路水满溢了,是他第一个跳入阴井中,为邻里疏通管管。以及,类似不胜枚举的等等,在他眼里的小事。
最近一次见到阿三,是在去年的秋天。秋天的傍晚,我正在山里独享着爽朗的风,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电话中朋友告诉我一个不好的消息。说阿三被车撞了,在医院里抢救呢。
第二天我急忙忙地从山里赶回城,来到医院后。使我宽慰的是,阿三并没有生命之危。只不过肩胛上打了钢钉,脚上打了石膏。事情的原由,是阿三骑着三轮车为避让横穿马路的老人,而被身后的车追尾了。
他说,他这几年生活的还可以。还特别兴奋地告诉我,他儿子被政府定为低保户了,至少儿子的生活费有着落了,他家也分到了安居房。从他知天乐命的知足感中,我从他开始起皱纹的眼角边,一种满满的幸福感洋溢了出来。
阿三身材不算伟岸,一米七不到的个子,走在街上也是个常常会被人忽视的人。但他永远是快乐的。听城里小弄常里的修锁老人谈伯伯说:做善事做“好人”,会时常快乐和长命百岁的。阿三,够快乐的,有时快乐得让我羡慕和嫉妒。
也是,生活中有快乐足够了。
【醉爱诗书,实名:邵国阳,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湖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愿用文字与你作美好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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