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新咏》中有一首《钱塘苏小歌》: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据说作者就是南齐时的钱塘名妓苏小小。
寥寥几句话,虽说简单,却道出爱的甜蜜和率真。
有什么好遮掩的?
出身风尘的她,少了那些束缚,反倒更加坦然大胆。
爱了就是爱了,她不是那样扭捏拘束的女子,把万千爱恋隐秘心间,凝成相思,结成愁怨,流水落花春去也,却不敢向那人吐露半字。
她在车中对骑着青骢马的男子一见钟情,似乎是怕以后再难相见,她自问自答: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哪里才能找到我?西陵那长着松柏的地方就是我家。
车上罗帐半开,她朗声说完,脸上飞起一抹红晕。
青骢马上的公子看得呆住了,一不留神差点跌下了马。
美人嫣然一笑,湖光山色在他的眼中顿时也暗淡了去。
难怪后世无数人对她念念不忘,这样坦率大胆的女子,只怕至今都是少见。
虽说早已过了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但世上的感情并没有因为世情开放而减少遗憾。
《大话西游》就有一段让几代人唏嘘落泪的台词: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很多人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却因为不知道怎么开口,不好意思,不懂得怎样开始一段感情等等各种各样的原因,把那份悸动和爱恋深埋心间。
而苏小小的一大魅力就在于:
她做出了许多人心里想,却从不敢去做的事——遇到一份美好的感情,就勇敢追求,大胆表白,牢牢抓住属于自己的幸福。
和后世无数被剥削被压迫的青楼女子相比,苏小小似乎是幸运的,她从没有现实生活的倾轧逼迫。
在好女人坐闺房,坏女人走天下的时代,她更像是一名经济独立的自由职业者。
她自幼父母双亡,由姨妈抚养长大,从小按照江南才女的教育标准,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十六岁时已成为江南名士争相结交的钱塘名妓。
为了一睹芳容,无数人辗转反侧,倾其所有。
小小天生爱美,但并不吝啬于自己的美。
她设计了一辆出行的马车,车子四周涂满名贵的香料,挂着随风浮动的帷幔。
烟花三月,乘车出游,宝马雕车香满路,吸引无数艳羡爱慕的游人。
千金容易得,难得有情郎。
和找一位财大气粗的金主,为奴为妾、相夫教子相比,她更愿意在最好的时光,像一朵自由自在的霞云,时时徜徉在她所钟爱的半城湖山间。
直到那天,在湖边遇到了青骢马上的他,飘荡无根的云朵,才终于找到一个愿为他停留驻足的人。
他叫阮郁,据说是一位高门贵胄,翩翩公子。
两人虽是您情我愿,但小小怎么也过不了家族这关,阮郎一去不还。
说好了秋以为期,可她独自看过了清秋的明月,踏过了寒冬的暮雪,又是一年春到江南,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
小小乘着油壁车,寻寻觅觅,在湖光山色中走了一遍又一遍。
她听过无数哒哒的马蹄,也见过无数英俊的少年,只是再也等不到那个愿结同心的良人。
按说,作为一个痴情女子,接下来的日子,怎么也该上演“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或者“郁郁寡欢,三年而亡”的戏码才对,再不济也要学“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贞烈节义感天动地,可是苏小小偏不。
她不守贞洁只守美。
她的故事从来不是烈女节妇的道德宣传片,也不是天下兴亡的历史纪录片,而是唯美自由的青春文艺片。
久等不来,小小渐渐明白了情郎心意。
谁说爱一个人便要一生一世?
无谓的等待,除了感动世人,还有什么意义?
就像舒婷那首名为《神女峰》的诗: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美丽的梦当然会留下美丽的优伤。
但小小懂得,得不到的,便要放下。
她继续美美的行走世间。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不是不痴情,也不是不专情,
只是不肯为任何一个负心人,错过春江月明、草长莺飞。
不爱你的人,绝不会因为你的苦苦等待,而多一分怜惜和喜欢。
你要做的就是收拾好破碎的自己,过好自己喜欢的生活。
其实,看看现在,身边那些智慧通达的女子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爱情固然很美,很贵,但毕竟不是生活的全部。
活得漂亮的女人,从不会把一个人的幸福与快乐,押在两个人才能拥有的爱情上。
她们会先经营好自己,你来,自是锦上添花,你走,也绝非山穷水尽。
说不定风水流转,柳暗花明处还别有一番际遇呢。
这天小小就遇到了一个落魄的书生,他叫鲍仁。
小小慷慨解囊,不仅做了伯乐,还做了一回天使投资人:
“好男儿志在四方,你拿上这些钱财,只管远走高飞,相信公子必能鹏程万里。”
书生怎么也没想到,油壁车内遥不可及的钱塘佳人竟还有这般侠义心肠。
他许下心愿:三年后,我飞黄腾达,必来迎娶。
可是当他回来兑现诺言时,19岁的苏小小已经香消玉殒。
鲍仁只好遵照小小遗愿,把她葬在西湖西泠。
他在墓前痛哭不已,怨恨自己没有早早归来,辜负了佳人一片相思。
可小小的家人却说,姑娘走得安适,从未说过要等谁,倒是感谢上天让她永远留在最美的年纪呢。
她的早亡,无关相思,无关苦愁,只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就像那天的风雨,吹散了满城的海棠花。
而她当年的慷慨相助,从未想过要有回报,更没把书生的话当真。
没有心动,也没有爱,只是他眉宇间那股书卷气,让她想到了墨香古卷,想到了诗书里的烟雨江南。
她只是想着,腹有诗书的才子原不该那般穷困潦倒。
如此而已。
因为这番怜才义举,苏小小虽然身在风尘,却赢得了无数世人的敬重与钦佩。
她行走世间,不仅看尽湖光山色的丰美,也在湖光山色中成了美丽、善良与侠义的化身。
苏小小去世后1500多年间,几乎每个时代都有人把她当做异代知己,他们不厌其烦地为她写了一篇又一篇的诗文。
最华美凄艳的句子,当然要数唐代鬼才诗人李贺的《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直到今天的文化名人们,依然毫不掩饰对她的一片深情,余秋雨给了她至高无比的评价,而李敖甚至希望死后能葬在她的身边。
苏小小已不止是一个芳年早亡的多情少女而已,她还成了一个唯美而诗意的文化符号。
其实她区区19年的人生,也并未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只是在爱情来临的时候,想爱,便爱了。
在情人远去的时候,该放,便放下了。
在路见困苦的时候,想帮,便伸手了。
她只是自顾自地美着,爱着,遵从内心,即便是死神来敲门,也从容释然,因为她从未辜负生命。
桃花流水窅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她只活了19岁,却让中国人追思爱慕了1500多年。
人们早忘了她故事里的男主角,只知道那个敢爱敢恨的姑娘是多么美好。
为自己而活,活的恣肆而美丽,本身就是最了不起的人生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