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昏过去了。
她头发披着在床头取《语录》,打开划着,准备抄,接着就昏过去了,睑像石灰水一样白。
印刷的张贴语录抢购着,家家不能等,都用红纸黑字或是黄纸红字自行写了,然后端正地贴到各面墙上。当然她也要贴。
喇叭里歌声嘹亮,说话嘹亮;一切全都嘹亮。
红卫兵聚在桥上。六六年的夏天。
每天他都看那条河,在桥上站站,看看河水,单调的又总稍有变化的慢慢流动的河水。路真长。
家里有种声音,穿过寂静的中午,让他回去,放了学就向它走,沿着墙,一条漫长的标语,他刚刚念下每一个字,标语就换了。他认的字老不够用。
在松林那边,有“少年之家”,已经被语录盖住了。有一段河水是深绿色的,他赤着脚走下去过一次,河甲有蝌蚪。
妈妈昏过去了。喇叭里声音嘛亮。红卫兵在桥上。
在大月亮下可以捉特务,他也一起捉过,第一个人笑,第二个人叫,第三个人蹦蹦跳跳地逃走了;在月亮下爬墙,又在斜屋顶上爬。第一个人爬过去了,第二个人爬过去了,灯“刷”的亮了,第三个人大喊起来。
妈妈是特务吗?他打开她的抽屉,有一种特别的气息,木头的,纸的,墨水字的,妈妈不是特务。
爸爸急匆匆地来了。有几个人围得紧紧地说话,像一点点往外拉胶卷。一个声音忽然在很外边闪亮一下。妈妈被爸爸抱走了,穿过葡萄架,没有凉鞋的脚白得十分显眼。
他留在台阶上,下边是人。
被汽车声牵动的人群,依旧停在那里,几个裹黑布的老太太像乌鸦,小男孩儿庄重起来,大男孩儿却有点嬉皮笑脸,女同学像米花糖一样粘在起。显然,一个重大的事情发生着。白晃晃的阳光中充满了不定。
这事情和他有关。这事情难堪的绷胀力使他不能抬起眼睛,看看不远的天空。这事情等着他,就像等在亮灿灿的胶水里。
他感到了他的目光,他稍稍移动它,检阅着模糊的又轮廓消晰的一个个他们,像在触动一簇躲避光亮的软虫……
接着,纱门“砰”的关上了,他已经在屋子里。多少年后他还能记住,那接近了君临一切的喜悦。
(初刊《长城文艺》1985年;选自《顾城海外遗集·小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