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回老家整理老屋，发现放在阁楼上的两只落满灰尘的木制小水桶，我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了小时候。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居住的傅村镇所在地还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的灶台间都放着一口大水缸，日常饮食和简单洗漱就靠水缸里的水。一般情况下，水用到半缸时就得挑回去。除了饮食洗漱外，还有防火之备，挑水成了每家男人责无旁贷的担子。
傅村地处黄土丘陵，地形似一个巨型馒头，中间高周边低，附近没有江河溪流，村中央很少有水井。有一户做豆腐的人家试图在自家天井打过井，最终因无水而告终。
但傅村的周边有很多池塘，横塘、船塘、深塘、院前塘、六沿塘、祝湖塘……这些盛着生命之源的水塘如一块块耀眼的翡翠散落在傅村的周围。村民们洗澡、洗衣、洗菜，按离家远近各自选择。而饮用水的水塘是先人们经过特别选址的，在离村稍远，污染源少，水源较活，水质清新的池塘边角，用石块砌出一圈井沿，与池塘隔开，形成一口约十来平方米的塘边井。说来也奇怪，这塘井相通的水，井中的水总比池塘里的清澈，大旱之年池塘干涸，而井里依然有水。在傅村周围，这些“塘边井”像镶嵌在翡翠上的明珠，散发着生命之光。
我家住在村中心的“馒头背”上，挑水要到一公里外的深塘井去挑。有些日子父亲不在家，水缸见底，母亲就只能向挑水夫买水。一担水七分钱，那年代生产队一个正劳力一天的分红也只有两角左右。除了茶馆、饭店、豆腐店、理发店经常买水外，农户只在特殊情况下才买水。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暑假，比我长一岁的邻居伙伴指着我家的小水桶说：“我家也有两只这样的小水桶，我们一起去深塘井挑水，好不好？”
我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从来没让我干过重活，对于小伙伴这个极具挑战的建议，母亲
却出人意料地同意我试试。我和小伙伴欢天喜地地准备着挑水必备的扁担和水钩（父亲的挑水钩太长，我没法用）。我找来一根竹扁担，还有两个丁字形铁钩，用手指粗的麻绳把两个铁钩分别绑在扁担的两头。有生第一次把扁担放在肩上，学着大人样，两手左右伸开抓住前后水钩，往小水桶的提柄上一钩，“霍”地一下站起来，显得自己神气极了。
我和邻居一前一后挑着小水桶往村外走，沿路遇见大人，都夸我俩真懂事，我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红的。
到了深塘井舀了满满两桶水，蹲下身子一挑却站不起来，只好倒掉一些。站起来后跄踉几步，还觉得太沉，又倒掉一些，倒了三次后只剩下了半桶水。心想：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两半桶水挑回家。于是，挑几步放下担子歇一下，再呲着牙歪着嘴，迈着醉汉一般的脚步往回家的路上闯。
进村后，怕别人笑话，不敢在有人的地段停歇。背被压得越来越驼，前后两只水桶也像扭秧歌一样地晃动着，半桶水随着晃动而不停地溅出水花。路过一段小巷时，有个阿姨伸着脖子往我的水桶里瞧，冒出一句：“桶里没大鱼呀，怎么水浪得这么高？”继而又看看我俩满头大汗的狼狈样，忙说：“歇歇，快停下来歇歇。”我身子一蹲，肩膀一斜，扁担一溜，两只小水桶“啪”地一下落在了地上。还好水浅，桶也结实，居然没有丢坏。卸下“千斤担”的我，直起腰只管喘气和流汗，豆大的汗珠滚进眼睛，流入嘴巴，这咸咸的味道，人生还是第一次品尝呢！歇了一会，气平后真不想把扁担重新放回肩上。
这时，一个同班最漂亮的女同学刚好路过这里，她给我做了个鬼脸，笑着说：“加油！”我不想让她看我的狼狈相，马上挑起水桶，假装轻松地拐过巷子。正当我又想停下来歇时，忽闻，后面传来声音：“哈哈，我就知道你挑不动。”可恶，她怎么跟着我？想看我笑话，没门！我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这一肩居然坚持了整段路的四分之一。
跌跌撞撞终于到了家门口，父亲迅速跑出来接过我的水担，脸上有欣赏有鼓励。母亲看着我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则是一脸的怜爱，马上拿来毛巾给我擦汗。我的样子虽然狼狈，但看着父亲把水倒入水缸里的那一瞬，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第二天，我的肩膀痛得抬不起手，父母以为我再也不会去挑水了。可过了三天，痛感渐消，我竟主动去约小伙伴挑水。就这样持之以恒的坚持着，渐渐地我挑的水越来越满，背越来越直，步态越来越稳。
一个月后，我竟能挑起满满一担水，随着“噌噌噌”的脚步声，水面涟漪微皱，一滴不洒，自己的笑容映在桶底，酷酷地甩一下头。稚气，自信。曾经叫我“歇歇”的阿姨对我竖起大拇指，我记挂着那个想看我笑话的女同学怎么不再路过这里？我多想让她瞧瞧我的本领。
水缸里的水每用半个月就要把水脚全部倒掉清洗一次。我家的水缸能装下父亲的三大担水，我三担水才能抵父亲一担水。换水时我能一口气挑六担水，两天就把水缸挑满。
在我和邻居的带动下，同街的另三个同龄伙伴都买来了小水桶。五个人组成浩浩荡荡的挑水童子军，唱着：“红星闪闪放光彩……”好快乐啊！那个漂亮的女同学，看见我们的队伍，朝我喊：“我也要挑水。”“去，滚一边去，这是男人的事。”我不无得意地用肩膀掂了掂水担子。
到了八十年代初期，傅村终于装上了自来水，木水桶搁置成了老物件。如今，睹物思情，掸去水桶上的尘埃，我仿佛又看见了满桶的清清水，在童年里荡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