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花凋》,讲述了一个正待盛开,却速速凋败的女孩的故事。读完全文,在彻骨的寒凉之下,细细琢磨着川嫦凋亡的全过程,产生了一些遥远的思考与联想。
一、诗意空间里家与爱的神话塑造
川嫦生活于民国时期,在花季之年即生了肺病,后又长了骨痨,早早过逝了。她的父母在她的坟前立了大理石白天使。天使垂着头,合着手,胸底下环绕一群小天使。在石头的风里,天使们翻飞着白石的头发,白石的裙子。天使后藏着小小的墓碑,题着“爱女郑川嫦之墓”。碑阴上写有: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婉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是爱你的。
可以想象,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川嫦,生前一定是富足的,幸福的;她的离去,是死神对人间美好的残酷掠夺。芳草斜阳里,走近这个墓碑,就好似靠近一个沉睡的圣洁灵魂,无限的依依,无限的婉惜。父母亲人没有一个不爱她,她是他们心头永远不凋的玫瑰。
的确,川嫦有着“极其丰美的肉身,尤其美的是那一双华泽的白肩膀”。清炯炯的大眼睛,长睫毛,满脸都是“颤抖的灵魂”,充满热情与智慧,像极了《魂归离恨天》的作者爱米丽·勃朗蒂。她们一家相貌都出奇地好,父亲像广告画像,母亲漂亮得像父亲的姨太太,上面还有几个绝色的姐姐。俊俏的郑夫人领着俊俏的女儿们在喜庆聚会里总是最出风头的一群。当着人,她们全都是温柔知礼的女儿,勾肩搭背友爱的姐妹。他们一家生活在一幢大的洋房里,呼奴唤婢的。父亲对儿女都是一样的疼,要什么给买什么。一家人常常坐着汽车去看电影……
川嫦实在是生活在一个家与爱的神话里。在这个诗意的空间里,川嫦的确是个被爱包围,也挥洒爱意的天使。
二、川嫦之死,女性凋谢之缩影
可现实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父亲郑先生是个清朝遗少,自民国纪元就没长过岁数。虽然醇酒妇人鸦片傍身,但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缸里泡着的孩尸”。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母亲美丽苍白又绝望,经济拮据又要事事铺张,紧着手买了点股票,又时时担心被丈夫哄了去。
一家子虽然住的是洋房,但其实就两张床,小姐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厅里打地铺。有钱坐汽车去看电影,吃零食,孩子蛀牙了却没钱补,下人的工资长年累月发不下去。小姐们穿不起丝质线质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性穿空心的棉袍夹袍,换季了就塞在箱子是里,任其发霉,第二年再等做新的。姐姐们明争暗斗抢衣服穿,虽然看似是锦绣丛中长大,其实跟检煤核的孩子一样泼辣有为。
川嫦就生活于这样表面光鲜,内则颓败的家庭里。她是华美袍子里生长着的一只虱子。父亲和母亲貌合神离地维持着“家”的虚华,不断上演闹剧和悲剧。姐姐们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不惜倾轧弱小者。处于中间位置的川嫦既不被父母看见,更成了众姐弟集体踩踏的可怜虫。衣服总是穿最破的,最素的,姐姐们还美其名曰“顶俏皮”。
直到姐姐们一个个出嫁,终于轮到她显山露水。她的青春梦是痴心等父亲有钱了送她上大学,好好玩两年,再从容找个合适的人。可是,父亲认为,女儿们的大学文凭是最狂妄的奢侈品,除非钱多到满了出来,否则她想都别想。
她家的门弟又决定了她不能当女打字员,女店员,生来就只能当“女结婚员”,于是,她不可避免地要嫁人。她也遇见了貌似倾心的人,但她突然地得病了,急慌慌地挣扎了两年,她死了。
她的死因,有显而易见的生理病因,更有深层的社会原因。这些深层的原因,也促成了中国历史上的女性悲剧。川嫦之死,是旧朝代女性凋亡之缩影。
三、家庭或者说男权禁锢了川嫦的生存空间
川嫦无法上学,无法去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其实是无法走出家门。赫然想到,两千年历史的车轮辘辘而过,遗留下来的是一部女性碾压史。男性用伦理、经济、政治等手段使女性依附于他们,从他们的利益出发,塑造出诸多女性品质,如“女子无才便是德”,“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等。前者剥夺女性受教育的权利,将女性的眼界和心门关闭;后者将女性的身体约束在一隅,使之无法真正用脚去丈量天地。
久而久之,外面的世界与女性隔绝,她们想象那当中充满了动荡与危险,怯懦滋生,对家的依附,对男性的依附感就更为强烈。张爱玲在《有女同车》中说,
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
川嫦也是被这样禁锢着。不过,她似乎是有一些觉醒的,她想到要去上学,再选一个合适自己的人。但也仅仅只是想想而已,因为她压根就没条件没资格去等待和选择。无奈之中,她也只能走入“恨嫁”的行列。
初初遇到章云藩时,她是瞧不上他的,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说话不够爽利,不是喜欢的那一类型。
但很快,她便心头上开花了,因为他家里是有底子的,人也是留过洋的,也是有底子的。更重要的是,她始终没有机会接触第二个男人。不那么好的,也成为最好的了,她就那么接受了他。甚至,为了迎合他的喜好——“他喜欢女人的旗袍长过脚踝”,而特意穿了旧的、既长又不合身的衣服,在他心头上留下“蠕蠕啰啰飘着她的旗袍角”的印象。
嫁人,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而其实,嫁人,只是从一个家换到了另一个家,从一种禁锢换到另一种禁锢而已。
川嫦的病来得很突然。头一晚还兴冲冲跳舞,深夜回来,四人并排挽得紧紧的,“他的胳膊恰巧抵在她的胸脯子上”。在这完美到高潮的爱情节点上,她却病倒了。
她病得蹊跷,也许因为生理病根早就深埋,但诱因跟这番生命转场不无关系。在郑家这个大家庭,她渺小自卑,胆怯无力,突然地,她就要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男性,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她是害怕多过欣喜的。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对命运不由自己掌控的悲凉感,激发出了巨大的压力感,以至于压垮了她。
从病倒那一刻,她就想着快点好起来。她“预期着还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可偏偏她那原本健壮的身体一病不起,越急越病,越病越急,很快地,就走到了尽头。
原因在于,她的医生不是别人,正是章云藩。她知道他是看重她丰美的身体的,可她的肺病一日一日带走了她的丰腴,“她一天天瘦下去了,她的脸像骨格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了两个炎炎的大洞”。她的家庭本就不堪、狼狈,唯有这具肉身还能在他心里放一放,充一充婚姻的砝码,可眼看着它流走在待嫁之人的手指间,她心急、恐惧,又无处诉说,病又怎么好得了。担忧与病情纠缠在一起,走入了一个死循环。
说到底,如果不能嫁人,她便没有了倚靠。自己家是令她绝望的,她唯有依附别的男人或者家庭才能活,但凡失去了男人的赏识,或者失去了在另一个家庭安身立命(生儿育女)的资本,她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尤其到她病的后期,要买新的药物。她的父亲说:“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一个父亲,宁可花钱养姨太太,而不愿给女儿治病。在他看来,一条儿女命,微如尘埃,来了便来了,去了便去了,有什么可惋惜的。两年来,要不是章云藩供着川嫦的药物,她可能早就病亡了。一个家庭,父亲看轻她,母亲姊妹无法发声,她的存在,更是多余了。
临终前,她抱病出门了一趟。一路上,她感受到路人投过来的骇人的目光,“这女人瘦来!怕来!”她变成了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这时她发现,她不但早已是家里的拖累,而且也为外面世界所不容,走出家门,她更没了去处。这无疑扩大的她的绝望——她没能支撑完之后的三个星期。
在被男性或家庭禁锢的有限生存空间里,川嫦之流,没有了自己,就这样消失于无形,这是历史的必然,也是女性的悲哀。
四、女性自身的围剿加速了川嫦的死亡
川嫦生活在男权家庭里,又有众多女性包围。她在无力反抗家庭重压的同时,也遭受了周遭女性的围剿和漠视,更快地步入了死亡行列。
众姐姐为了争夺好看的衣服,不惜违心地说:“小妹适于学生派的打扮。小妹这一路的脸,头发还是不烫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净越好。难得有人配穿蓝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蓝布长衫顶俏皮。”我们看到的好像是衣服之争,其实,深层里,是对这个社会的男性之争。
为门弟所限……当“女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在家里虽学不到什么专门技术,能够有个立脚地,却非得有点本领不可。郑川嫦可以说一下地就进了“新娘学校”。
她们拼命抢夺家庭资源,将自己往美里打扮,往温柔知礼里修炼,使出浑身解数增加自身魅力,为的都是找到家底好,自身条件也好的男人,给自己谋一张稳定的终身饭票。川嫦家是一个微型的女性斗争场所,在这场弥漫硝烟的同性之争里,川嫦显然是弱势的,无论从年龄上还是心理上。她的无力感根深蒂固。
所以,之后遇到即便不是那么心仪的章云藩,她也很快说服自己接受了他,后来又屈服于他高于自己家的家势以及他留洋的背景,将自己埋得很低很低。一旦失去了唯一的身体资本,她更是无法接受自己,从而彻底放弃了自己。
更为残酷的是,之后章云藩找的女朋友余美增,上演了一场场“逼宫戏”,将川嫦逼入了死地。
余美增明明知道男友和川嫦的关系,作为护士,更是清楚川嫦是将死之人,但她还是一次次地跟随章云藩去看她,当着她的面与他闹别扭,得空便横他一眼,故意对他挑剔多多。川嫦的心理,不难推测,难过得滴血——章云藩曾是她多么珍贵的拥有,现在被轻易拿走,还要当面被“践踏”。
其实,即便余美增什么都不说,只是站到那里,对川嫦的打击都是致命的。因为“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紧张”。川嫦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丰美肉体,现在成了骨格子上的白缎子。看着余美增,她只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羞辱和无望。
余美增却还要说:“可是郑小姐,你真上照。”那是川嫦两年前没生病时拍的照片,风华正茂。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照片虽难看,但比本人还胜三分,既否定了现在的病躯,也无视她健康的过去。余的残忍,是自知会有伤害但故意为之。只因为她觉得川嫦——一个病入膏肓之人,对她还能构成威胁。或者,还有炫耀成分,毕竟,是她获取了最后的胜利果实。女性掠夺男性的残酷与贪婪,纤毫毕现。
历来,女性对女性的伤害是最有力,最直接的。张爱玲笔下,描画了诸多女性相争的场面。曹七巧的对媳妇、女儿的戕害,曼璐对曼桢的设计相谋等等,她们无不背负了刽子手的骂名。但真正的刽子手,是她们身后的强势男权。男权摧生了女性变态的生存之道,使她们在同性之争里刀刀见血,最后或者挤身为“胜利者”行列,被男性享用,或者沦为刀下囚,从此埋没成荒冢。
还有郑夫人,按理,她应是川嫦最大的支持者,但可惜不是。
郑夫人美丽而冷漠,即便丈夫荒唐而霸道,她仍然视他为生活和精神的双重支柱。也许她也曾梦想重重,但实现之路山水迢迢,终究也只能嫁人了事。她当然也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在没有自主权的家庭漩涡里,她日益变得冷漠自私。在最后关头,她宁愿守住股票而不愿拿钱出来给女儿买药。她的不作为,直接造成了川嫦的死亡。再一转念,如果川嫦不死,成功地嫁与了章云藩,也许,她也会活成另一个郑夫人。为人妇为人母的川嫦,也可能如此冷漠自私地对待她的女儿。
这样的轮回,一直在上演。
回到故事的最初。川嫦在最好的年纪,用躯体的消亡换来了一块华美的墓碑,以及一段感人至深的墓志铭。在墓志铭上,父母为她造了一个爱的神话,她被重新定义为爱的载体,定格为一个被重新书写的符号。撕开掩盖谎言的遮羞布,层层挖掘,不难发现川嫦之死的深层原因:男权家庭的禁锢,女性自身的围剿,造就了川嫦的悲剧。
在历史的长河里,我仿佛看到,无数个川嫦,眼睛上蒙着水的壳,用力睁着,唯恐它破;无数个川嫦,盯着镜面里的自己,惊惧地大叫:“娘,娘,我怎么变得这么难看……”
川嫦之死,女性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