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宗龙
我们老家把“风箱”叫风锨,是一种简单而又实用的吹风工具。风锨,我小的时候村里家家离不了、户户都要用、人人会使唤。那一拉一推发出的“呱嗒呱嗒”的响声,掺和着炉膛内忽明忽灭的烟火气和铁锅内时炒时煮的饭香味,陪伴了我们清贫而又欢快的童年时光,让我们的日子多了些浓香的气息,让我们的往事多了些回忆的资本。
现在的孩子,三四岁的时候能在妈妈做饭的时候,帮着递一根葱一颗蒜,那就要被父母大夸特夸了。我三四岁的时候,却已经占据了灶房里的主要位置,那拉风锨的活儿基本被我承包了。那时的我们没有电视可看、电脑可用、手机可玩,也没有课外书可读、兴趣班可上,但我们有童真的欢趣、有生活的体验、有动手的能力、有日子的香甜,我们最大的乐趣除了约伙伴们疯玩,就是帮大人干活,我们早早承担起了生活的责任、早早体会到了生活的辛酸,也早早感受到了生活的趣味,有了对生活的感悟和思念。
小时候大人孩子活得都很苦,却也很简单,那时最大的追求和乐趣就是吃饱穿暖,吃当然又是排第一位的。那时既不求面包牛奶,也不求精肉素菜,粗茶淡饭能吃饱肚皮就是幸福。打我记事起就常听大人说,我们的生活又比父辈们小时候强多了,起码不再挨饿受冻,但还是常常为吃和烧犯愁。解决吃是大人们的事情,他们跟着生产队长的哨声上工下地,一年到头忙碌不停,年底就靠挣的工分多少换取粮食,常常是细粮少粗粮多。妇女们常常围着锅台转、变着花样做,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锅里一年四季也飘不出肉香。
锅里的粮食我们挣不来,解决锅底下的烧柴却是我们孩子们的主要任务。那时生产队打的芋头秧、豆子棵、棒子叶、芝麻秸,都是要拉去喂牛的,好麦穰则要卖给造纸厂换零钱。能烧的就只有棒穰子、棒子秸、烂麦穰一类的下脚料,分的少不说,还不经烧,多数时间需要我们自己去打柴。但我们那儿北山上树少、南河里苇少,能打柴的地方就只有秋天到地里打秫渣头(玉米、高粱的根)、到路边的杨树下边串树叶子;要是夏天河里发大水,从上游冲下一些水草、麦草、木头一类的东西,我们便捞了晒干,也能充挡一阵子。那时的河边、地头、林下,常常能看到小孩们背着杈头捡柴禾,辛苦是辛苦,乐趣也不少,特别是有所收获得到大人夸奖的时候,我们便如小英雄一般,感到很自豪。
捡来的烧柴往往等不得晒干,院子里垛的柴禾也经常被雨淋的湿潮拉汋,添进灶膛内烟气大于火苗,呛的人鼻涕眼泪的一大把,半天做不熟一锅饭。这时风锨就起了大作用,不用大人喊,小孩子们就自觉地坐在灶门前,呱嗒呱嗒拉起了风锨。那风锨是个神奇的家什,一拉一推,火苗旺起来了,炊烟飘起来了,菜香漾出来了,饭香溢出来了,妈妈的笑脸就露出来了。
农村的风锨和耩子、柯楼一样,都是老祖先智慧的结晶,流传几千年,却消失在了近几十年里,现在已难得一见了。风锨是由古时的囊演变而来的,囊就是我们的祖先最早发明的送风的工具。在我的老家滕县,有出土的汉朝冶铁画像石,其中就有囊的画面,可见使用之早。有专家称,正是因为囊的出现,才使我国的冶炼技术得到极大提高。后来几经演变,成了后来的风锨,小时候看到打铁的火炉前,就有硕大的风锨呼呼吹出大风,将火苗烧得熊熊窜起,烧红了铁疙瘩,映红了铁匠脸,这也算是历史物件的传承吧。
小时候的老家,风锨是家家必备的家什。我家的风锨是爷爷亲手做的,由几块上好的桐木板做成一个长80公分、宽25公分、高60公分的长方体,四周靠铆楔连接,密不透风。前边有个竖把,连接两根由坚硬的枣木做成的、光滑平行的木杆,左侧中间下方部位有个圆形的出气孔连通到灶膛下部,风锨里边则是由鸡毛围扎成的一片木板,俗称活塞,紧紧套在木板内侧,靠它前后运动产生风压,将压缩的风通过出气孔吹向灶膛。风锨四周光滑细腻,刷了桐油,闪着亮光,上边压一块石头,旁边还可放调料一类的瓶瓶罐罐;木把则由于长期与手拉触,有了汗津津的味道,却异常滑溜,摸着很舒服。要是有调皮的老鼠不幸钻入风锨,推也跟着跑,拉也跟着跑,就是出不来,只能干受气,这就是老话说的“老鼠钻进风锨里,两头受气”。
风锨的原理很简单,看起来也不是高科技,但做起来是不易的,一般的木匠也轻易做不出来。它的诀窍就是要不跑风,外边的板缝要密封,里边的活塞要合封,拉杆与拉杆眼要严封。那时风锨是一个农村家庭的主要家具之一,也比较贵重,买起来费钱,每年四月初八、十月十五界河大会上才有卖的,平时很难买到;做起来费事,要是自己做不要说那上好的木板难弄,就是鸡毛都很难搞到,小时候不年不节的谁舍得杀鸡啊。我们家的风锨就是爷爷和爸爸分家时分给我们的主要家具,据说分家后好多年,爷爷奶奶都没有风锨用。那时日子清苦,添置一件家具不容易,不像现在,哪家买台车都不在话下,现在这种幸福的生活是值得我们每个人珍惜的。
我是家里的老大,从小拉风锨烧锅自然就是我的专权了。一看见妈妈进了厨房,我就自觉地坐在灶膛门口,拉起了风锨。那风锨刚开始拉几下还挺有意思,不紧不慢、悠悠然然、呱嗒呱嗒,象弹奏钢琴、又象推拉太极,有节奏感,也有韵律味。当然这是后来才有的感觉,小时候谁见过钢琴,谁又见识过太极呢?拉不一会儿,就感觉到吃力了,特别是新换了鸡毛的,拉起来异常费劲。常常需要两手抱着木把,小脚蹬住风锨,屁股一起一嵌,两腿一弯一曲,不一会脸上便冒出汗来。关键拉风锨还只是副业,主业是要不停地往灶里添柴禾,那柴禾大多都比较暄软,湿了只冒浓烟,干了一轰而着,几下就烧完了。烟熏火燎的滋味是现在的孩子很难体会的,沾了灰的小手抹一把汗,那脸立马就成了花脸,唱戏的化妆都化不这么好看。
有我在下边拉着风锨,妈妈就在灶台上安心地忙活。那时炒菜是很少的,多数时间吃的是咸菜,除非过年时锅内能看到点肉腥。平时家里来了客人,顶多就是炒几个鸡蛋、炖一盘豆腐、炸几颗花生,兑乎四个菜就行。一口八印的大铁锅,先要烧了开水倒进暖瓶,然后炒盘土豆丝或茄子辣椒一类的家常菜,剩下的就是烧玉米糊糊、蒸玉米窝窝、贴玉米饼子。平时我们那的主食是多煎饼,锅内常烧的就是玉米糊糊,偶尔放些用碾压碎的芋头干、豆扁子、麦糁子,那就算是改善生活了。因为不需要炸炒煎烹,对火候的掌握没有那么严,对烧锅的要求便松多了,我拉起风锨来便觉得轻松。但烧糊糊时对烧锅也是有讲究的,要开不开的时候最难侍侯,拉得慢了半天不开,弄不好就糊锅了;拉得快了火一大,那下了豆扁子的糊糊一不注意就淤了一锅台,豆子的白沫最有营养,可惜都淤跑了。
很多人爱写凫凫炊烟,觉得炊烟能引起乡愁、能代表乡情、能萦绕乡趣。从村外看户户炊烟飘、家家炊烟起,真是一幅温柔的乡村画面,让人感到很温馨。但只赞美炊烟的人十有八九是没有拉过风锨的人,当你坐在灶膛前,手忙脚乱地一边往灶内添柴、一边手拉风锨、一边小脏手把脸抹的黑花、一边被烟呛得鼻涕眼泪齐出的时候,你很难感觉到炊烟的美妙的。但我觉得那才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气,让人五脏六腑都渗透了生活二字,让人真真切切感受到过日子的气息。
可惜现在再也没有风锨可拉了,它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永远地藏进记忆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