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二年七月,苏轼在湖州被捕,押解入京,历经四个多月的囚禁勘问,威吓诟辱,苏轼自称“魂惊汤火命如鸡”,以为所欠惟有一死。便在狱中秘密托付一名狱卒带《绝命诗》给兄弟苏辙,其中有“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这样凄婉悱恻的句子。
神宗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二月初一,因为皇帝的特责——“黄州安置”,死里逃生的苏轼经过长途跋涉抵达谪居之地黄州。可此时,谁都不曾想到,这次冥冥之中的安排,注定要成就一个千古佳话——一个伟大的词人将从这里诞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寂寂小镇将因一个词人而闻名。
在黄州,苏轼对生命开始有了新的审视。他在创作上更是有了重大变化。可以说,自此诗人苏轼死,词人苏东坡生。我们现在看到苏东坡那些流芳千古的经典作品,那些幽怨的,幽默的,达观的,清雅的,豪放的诗词书画,绝大部分出自他在黄州的这几年。
那么,苏轼是如何在黄州完成生命的重要转折的?又有哪些因素促使诗人苏轼成为词人苏东坡的?
01.转向宗教,悉心向佛
初到黄州,惊魂甫定的苏轼临时住在一座破落的寺庙里。寺庙在林木繁茂的山坡上,离江面还有一段路。黄昏时分,他经常一个人拖着孤独的影子在东山路一带散步。
那首有名的《卜算子》,写的就是初到黄州的心境:“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先是点出一位独来独往、心事浩茫的“幽人”形象,随即轻灵飞动地由“幽人”而“孤鸿”,使这两个意象产生对应和契合,让人联想到:“幽人”那孤高而略带凄清的心境,不正像缥缈若仙的孤鸿之影吗?
从中不难看出,作者那稍稍安定的惊魂,依然带着不可言说的伤痛、孤愤,但是,“拣尽寒枝不肯栖”,这生命,在经历巨大劫难后,依然不肯妥协。
初步安顿后,苏轼开始回顾自己的来路,沉思自己的个性,觉得自己与权贵们不是一路人,不屑与他们为伍。他转向了宗教。经常一个人到附近的安国寺焚香默坐,与僧人谈佛说禅。希望通过精研佛学,寻求内心的平静。
他在《安国寺记》中流露了这种心境: “打听到吴兴城南边有安国寺,树木茂盛,竹子修美,景色不错。过一两天就去烧香打坐,深深的自我反省审察,心灵达到了忘我的境界,身心全空,寻求罪过产生的原因是不可得了,但心灵清净,杂念全无,感觉良好。早去晚归了五个年头。”
02.农人生活,使精神获得解脱自由
由于是带罪流放,虽然有一个黄州团练副使的虚职,但没有任何俸禄,养家糊口的问题很快摆在了苏轼的面前。次年,好朋友马正卿向知州申请把“东坡“这块荒地拨归苏轼耕种,得到允许后,苏轼便脱下读书人的长袍,穿上农人的短褂短裤,脚踩芒鞋,头戴斗笠,手扶犁耙,躬耕于东坡。
土地的温厚给他带来了慰藉。当他看到打的水井出了水,或是地上长出了针尖般的绿苗时,他会欢喜得像孩子一样跳起来。他看着稻茎立得挺直,在微风中摇曳,或是望着沾满露珠的茎在月光之下闪动,如串串的明珠,他感到得意而满足。过去他是靠官家俸禄生活,现在他通过躬耕,真正品味到了五谷的香味。他在《江城子》里透露了此时的心情:“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生活略有改善,苏轼着手解决住的问题。他发现在“东坡”的一侧有座长满蒿草的废弃菜园,就申请以此为房基,建筑住房。正房在大雪中落成,定名“雪堂”。苏轼亲笔题写“东坡雪堂”匾额悬挂在迎面。自此,“东坡居士”诞生。农耕之余,朋友来访,苏东坡就在这里设宴款待宾客。
这种自主自足、自由解脱的农人生活,引起了苏轼精神上的极大变化。有名的《临江仙》就是这个时期写的:“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夜里在东坡饮酒,醉而复醒,醒了又饮。回来的时候已经三更天了。家里的童仆鼾声如雷鸣。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走笔至此,一位襟怀旷达、遗世独立的“幽人”,呼之欲出。从“捡尽寒枝不肯栖“的不妥协到“倚仗听江声”的超然,可以说是作者心境的一个转念,人生的一次转身,由此作者开始与江水对话,与自然对话。其间浸润的,是一种达观的人生态度,一种超然的精神境界。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奇峰突起的深沉喟叹,既直抒胸臆又充满哲理意味,是全词枢纽。 长恨人在宦途,这身子已不是我自己所有。什么时候能忘却为功名利禄而劳碌奔波?何不趁着这夜深、风静、江平,驾起小船从此消逝,泛游江河湖海度过余生。
“夜阑风静彀纹平”,这句表面是写景,引发出作者心灵的解脱,象征着词人追求的宁静安谧的理想境界,接以“小舟”两句,自是顺理成章。由入世转向出世,追求一种精神自由、合乎自然的人生理想。
据说这首词写出后,传出了东坡居士乘着小船逃走了的消息。这可急坏了徐太守,尽管他平常礼遇苏东坡,但作为一方父母官他毕竟有监管的责任。便派人前往苏东坡的住所临皋亭打听虚实,结果发现东坡居士还在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03.探胜寻幽,忘情于山水之间
黄州地处长江岸边,属丘陵地带,乡野山水如画,草木繁盛,南岸有矾山。平日除了在周边散步,探胜寻幽。苏东坡常常泛一叶小舟去到对岸樊口(今鄂州)拜见几位好友。这样一来,黄州的如画山水,长江的涛声,安国寺的夜色,全部化成他笔下的艺术。他在《书临皋亭》中不无诙谐地写道:“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后就倚靠在几案上休息。左边白云缭绕,清澈的江水在右边回旋,树木和山峦从打开的门窗映入眼帘。每当这时,我若有所思实际上又没有什么思考,惬意地享受万物所拥有的一切。实在是惭愧呀!惭愧!“
那首有名的《定风波》就是这种心境的代表作:“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不要在意那穿林打叶的雨声,何妨吟咏长啸从容而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这里隐喻两种生活形态,一是竹杖芒鞋的平民生活,一是肥马轻裘的贵族生活。在历经了政治上的风风雨雨、看清了官场的险恶龌龊后,作者越来越认同这种淡泊自在的平民生活。竹杖怎样,芒鞋怎样?在作者看来,胜得过快马轻裘。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描绘了一个有趣而又充满哲理的画面:一边是料峭春风,作者感到丝丝的冷意;一边是山头斜照,作者感到些许的暖意。这既是写景,也是表达自己对人生无常的彻悟。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在寒凉中有温暖,在逆境中有希望。“山头斜照却相迎”,是对生活的一种积极观照,是苏轼经历磨难和打击之后,在人生境界上的升华。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仕途的风雨就如同这自然界的风雨一样变幻无常,他所期盼的仕途阳光又会在多长的风雨之后?与其终日忍受这种提心吊胆之痛,还不如“归去”,退隐江湖,一切平静,无悲无喜,“无雨无晴”。
纵观全词,一种醒醉全无、无喜无悲、成败两忘的人生哲学和处世态度呈现在读者面前。
从“捡尽寒枝不肯栖”的苦苦追寻到“倚仗听江声”的顿悟,再到“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达观,苏轼逐步完成了心境的转换。完成了精神境界的全新一跃。
自此,他不再与现世和人间对话,而是开始与宇宙与历史对话。
具有哲学大境界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等千古绝唱就是在这一时期横空出世的。在滔滔江声中,苏东坡深切地体味到道家天人合一的境界,他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漫步江畔,他想起这里曾有过战争,有过英雄与美人,有过智谋机巧……真是江山如画啊,在历史的大江边,他长啸而出流芳千古的绝句:“大江东去,浪淘尽……”从此,大自然成为他永恒的精神慰藉。
综上,不难发现,恰恰是黄州安国寺的晨钟暮鼓、东坡的躬耕以及黄州的灵山秀水让一代词人完成了诗人苏轼向词人苏东坡的完美转身。
后记
苏东坡曾在给好友李之仪的信中这样写道: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屦,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
被人推搡谩骂,不认得他是个官,却以为这是可喜之事。除了苏东坡世上还能有几人?这恰恰说明苏东坡的生活态度在黄州已经从入世转向出世,由孤高忧愤,变得超逸旷达。关键是,他想清楚了外在的成败得失、起落浮沉不过是水月镜花,唯有返身向内心探求才能活出真实而光彩的自我。
结庐人间,做一个自由洒脱的农人,一直是苏东坡向往的生活,他曾说自己的前生恐怕就是陶潜。而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也是与生俱来,林语堂曾在《苏东坡传》中写道:在自然中他是一个伟大而天真的孩童。是的,正是他以一颗赤子之心和诗人之眼发现了黄州的山水之美。恰如他在《临皋闲题》中写道:江山风月,本来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他也因此成为了东坡这块土地的主人,成为黄州这片山水的主人,成为江山风月的主人。
实际上,寄情山水,淡泊宁静、无欲无求、自由洒脱,才是一代豪放词家苏东坡真正想要的生活。而他向往的地方,又何尝不是你我归去的方向。云天之下,云水之间,可以安放所有的诗情画意,可以安顿所有的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