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 程文胜
故国人民不会笑。
写下这几个字,我自己都吃了一惊。但这的确是翻看我家老照片时产生的奇怪感受。几张发黄的照片,展示了七十年代初我祖辈和全家人合影时的面孔,祖辈现在都离开了我们,照片上的他们看起来有一种年代久远的亲切感。我仔细阅读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突然发现无论是单人照还是全家福,无论是儿童还是大人,我几乎看不到一张笑脸。即使到了改革开放初,我家的全家福仍然是严肃的面孔。大家不笑,绝对不是生活不快乐、家庭不和睦,相反,在家庭温暖和煦的阳光照耀下,我的童年时光充满了快乐,祖父酒醺而以箸叩击碗边长歌的神态、祖母白晰而多皱褶的笑脸至今如在眼前。照相时不笑,大约因为那时的人们似乎都不知道怎么笑,或者说不知道怎么对着镜头笑。
我们小镇第一家照相馆八十年代初才开办营业,店主是一个患小儿麻痹症的青年,他凭借一只海鸥相机,为他自己盖起了小楼、迎娶了高个子的漂亮女人,足见小镇追求时尚的人们对照相事业的热爱。说相馆女主人漂亮是过誉了,模样却算周正,常在门口的长条桌上为一张张黑白照片添颜色。添颜色也只是在照片人物面颊、唇上涂点红色,看起如同彩照。女人涂嘴唇时,她自己的嘴唇也下意识地嘬成一个圆筒,红嘟嘟的样子倒比她笔下的颜料鲜艳。她还把头发烫成大波浪式的,摆出港台明星一样的姿态照相,浓妆艳抹,弯眉血唇,照片放得有小半人高,镇上的小姑娘们见了,忍不住也模仿着在照相馆里留下几张不一样的面孔。
这家相馆出现之前,镇上的人们很少有机会照相,往往只有重要纪念日时才会特意请人来拍合影留念照,而几乎每个手持照相机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要求拍摄对象“笑一个”。等照片洗印出来,面孔依然是严肃的多。碰巧有的笑了,大家便会传看,夸赞照相师傅“照得好”,私下还会去找这”照得好”的照相师傅,也把自己照得好一点。好像直到全国上下普及了按相机快门时大声喊“茄子”,人民不会笑的情况才有所好转。也只是好转,从我这几十年留下的参加各种会议的集体合影来看,一张张表情亦然是严肃的,很难得发现有一张笑脸。对于职场中人,似乎表情肃穆才称得上是正式礼仪,而嬉皮笑脸只能是私下的放纵。
其实,中国人是最懂笑、最善于察言观色的,不然不会发明狂笑、欢笑、傻笑、苦笑、浪笑、奸笑等等一干关于笑脸的词汇了。中国人又最能克制,古代帝王不能喜怒形于色,避免让臣工臆测圣意,女人要行不露足、笑不露齿,以显示窈窕淑女的范儿。现代人尤其是自以为有些来头的人,装得更吓人,不仅面孔威严,说话的声音也像是鼻腔后面啍出来的。
我曾见过一张爱因斯坦的肖像,蓬头散发,老眼圆睁,舌头从嘴巴里吐出老长,满脸的皱褶里都洋溢着调皮的坏笑,看着照片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欢愉心。这是世界级的科学巨匠的肖像,这张面孔不仅让科学家摆脱了古板、刻板的世俗印象,也让科学本身变得平易近人。这真是一张不可多得的人类好面孔。
当然,不笑并不意味着不好看。八十年代,有位叫邓伟的摄影家突发奇想,想为当时尚健在的文化名人拍摄肖像。没有任何社会背景的他,费尽心机、死磨硬缠、耗费多年时光,终于拍摄了钱钟书、季羡林、李可染、冰心等一百多位文化名人的肖像。
照片拍得真好,每一张面孔看上去都外表质朴、内心安宁,虽然很少有笑的,可他们就像邻居大伯大婶一样气韵生动,活着的 时候,让人想着去亲近,离开了人世,让人缅怀迫忆。真应了那句佛家箴言:相由心生。
当今被热炒的所谓文化大咖们却不是这样,他们竭力把自己里里外外都装扮成奇怪的艺术家的样子,一心想着去抢占舞台、想着去表演,面孔自然浮现掩饰不住的内心的虚妄与狰狞。邓伟镜头下的大师们因饱经风霜而变得平和,尽管他们也许也会有不堪挖掘的人生经历,但至少从肖像上看都是正常的人。与现代大咖不同,他们大多已经悄然远离舞台,不是无人喝彩,只因世间所有的舞台都配不上他。
邓伟的摄影艺术把一群影响现代中国的文化表情定格,让我们翻看时宛如泛舟于现代中国文化史的长河,这无疑是一件颇具艺术与史学价值的功德。现在,邓伟先生也离开了人世,他的镜头不能对准自己,别人为他拍摄的面孔也没有笑,这严肃的面孔渐渐远离读者,变得模糊、无影无踪,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我们能够看到一张张別开生面的远离了我们的面孔,应该感谢照相机的出现。1 8 3 9年,法国人发明了 “银版摄影术”,自此,世界第一台可携式木箱照相机应运而生。随后,世界面貌和世俗生活被镜头记录下来,并在相隔150多年的今天如此真实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在此之前,人类只能用文字绘画记录一个人的面孔,文字需要激发人的想像,多不靠谱,而绘画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也只有丹青妙手才能专为。在古代中国,画家描绘的人物风景多有夸张变形,即使如《韩熙载夜宴图》《清明上河图》之类的实景描绘,也只是大体上的坊间描摹,与历史的真实相去甚远。郎士宁入清宫,为康雍乾三代帝后画像,这位西洋人的创作趋向写实,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个不苟言笑的深宫面孔,乃至戴假发套、穿西服搞笑的皇帝。西洋画神似虽神似,毕竟是艺术创作,与照片记录生活本相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我们比古人幸运,科技不仅把肖像留下来,还能把人们活动的声像录下来,甚至能够长久的保留诸如DNA这样的遗传基因密码,再过上百年,子孙们也能亲眼看到逝去亲人生活的样子。古人不行,他们的祖先只是存在于心口相传的描述中,只能想象着他们活着的样子。所以,即使如孔圣人这样的先贤,他的长相也说不清楚,世界各地的孔子塑像至今也没有一个真切的脸孔。但从另一方面讲,信息的确定性又会限制人的想象力。譬如蔡文姬、西施这些美女一旦有影像存在,那种存乎于人心的千态百媚就消散了,真实的、固化的人,让万千之美成为仅此一美。
历史人物总是过眼烟云,那一张张生动面孔更多的是引发我们对哲学和美学意义的思考,他们更是一种历史的、社会的集体珍藏。对普通人来说,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那一张张动人的面孔,更多的是与生俱来的特殊记忆和真情陪伴,他们要么是曾经迷恋的偶像,要么是记忆美好的故友,当然,更多的是远离和正在远离我们的亲人。
尽管照片上的一张张面孔鲜有笑意,但我们心里常常会回荡着他们那么与众不同、那么优美动人的爽朗笑声。
程文胜,军旅作家,湖北随州人。在《昆仑》《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等核心文学期刊发表《民兵连长》《无处流浪》《土岗上的日头》等中短篇小说多部,诗歌散文百余篇刊于《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散文》《天津文学》《诗歌》等报刊,出版长篇报告文学《百战将星李天佑》等多部,多次获全军及地方文学奖,多部作品收入文集、转载、改编为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