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1965 年生,浙江湖州人,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国务院特贴专家。大学毕业后进疆30年,曾任新疆作协常务副主席,《西部》杂志主编。2018年回杭州,现供职于浙江传媒学院。著有诗集《沈苇诗选》、散文集《新疆词典》等 20 余部。作品被译成英、法、俄等多国文字,先后获鲁迅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诗刊》年度诗歌奖、十月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金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李白诗歌奖等。
沙漠,一个感悟
沙漠像海:一个升起的屋顶
塞人、蒙古人、突厥人、吐火罗人
曾站在那里,眺望天空
如今它是一个文明的大墓地
在地底,枯骨与枯骨相互纠缠着
当他们需要亲吻时
必须吹去不存在的嘴唇上的沙子
风沙一如从前,吞噬着城镇、村庄
但天空依然蓝得深不可测
我突然厌倦了做地域性的二道贩子
沙
数一数沙吧
就像你在恒河做过的那样
数一数大漠的浩瀚
数一数撒哈拉的魂灵
多么纯粹的沙,你是其中一粒
被自己放大,又归于细小、寂静
数一数沙吧
如果不是柽柳的提醒
空间已是时间
时间正在显现红海的地貌
西就是东,北就是南
埃及,就是印度
撒哈拉,就是塔里木
四个方向,汇聚成
此刻的一粒沙
你逃离家乡
逃离一滴水的跟随
却被一粒沙占有
数一数沙吧,直到
沙从你眼中夺眶而出
沙在你心里流泻不已……
秋日,旅途
从阿勒泰到布尔津,牧草已枯,秋色渐浓
旷野,一张展开的巨幅草图,随地势起伏
沙枣,白杨,芦苇,向日葵,戈壁胡麻
还有远处闪光的盐湖,多像心爱的文字
你的异乡母语。“于书本汲取的力量
变得晦涩,唯大自然保持敞亮和气象。”
公路为界,一边是哈萨克人微型城市般
的精致墓地,一边是汉人遗弃的乱坟岗
“死的考究或潦草,是否代表生的姿态?”
从陨石群那边,走来一队转场的奶牛
缓慢,平静,从容,仿佛已穿越生死
不为脚下踩踏而起的滚滚尘土所动
天空低垂,远方似在眼前,车过切木切克
无需开足马力,目光打开的空旷、苍茫
迎面而来,将内心的愁绪和沉闷驱散……
旷野
旷野上,一个
无名的独行者:
一个移动的碎片
没有风景
没有天籁
没有多余的事物
他怆然独行
因内心的炽热
而恢复了
在天地间的身份
又因内在的孤独
而回到了
碎片之前的完整
如同,终于——
破折号的旷野上
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惊叹号
欢迎
我欢迎风
吹走尘土,清洁我的路
我欢迎雨水
我已准备好一小块地、几把麦种
我欢迎日出
金色的犁轻轻划过我身体
使我疼痛并且喜悦
作为一名黄昏爱好者,我欢迎
紧接着来到的夜晚
它使我身心自由,充满想象
成为陌生而吃惊的另一个
我欢迎爱情
因为最好的诗篇属于女性的耳朵
但新的爱情要向旧的爱情致歉
我欢迎四季,特别是冬天
思想在寒冷中结晶
灵魂在受难中坚硬
我欢迎大海上漂来的帆
(它来自一个人的童年)
虽然落日孤烟的大漠才是最后的栖息地
我欢迎全部的命运
这神奇的不可捉摸的命运
这忙碌的永不停息的命运
像水蛭,我牢牢吸住它的身体
直到把它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哦,我欢迎我的一生
这残缺中渐渐来到的圆满
滋泥泉子
在一个叫滋泥泉子的小地方
我走在落日里
一头饮水的毛驴抬头看了看我
我与收葵花的农民交谈
抽他们的莫合烟
他们高声说着土地和老婆
这时,夕阳转过身来,打量
红辣椒、黄泥小屋和屋内全部的生活
在滋泥泉子,即使阳光再严密些
也缝不好土墙上那么多的裂口
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埋进泥里
滋养盐碱滩、几株小白杨
这使滋泥泉子突然生动起来
我是南方人,名叫沈苇
在滋泥泉子,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这很好,这使我想起
另一些没有去过的地方
在滋泥泉子,我遵守法律
抱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疼痛
礼貌地走在落日里
异乡人
异乡人!行走在两种身份之间
他乡的隐形人和故乡的陌生人
远方的景物、面影,涌入眼帘
多么心爱的异乡大地和寥廓
在异族的山冈上,你建起一座小屋
一阵风暴袭来,将它拆得七零八落
回到故乡,田野已毁村庄荒芜
孩子们驱逐你像驱逐一条老狗
你已被两个地方抛弃了
却自以为拥有两个世界
像一只又脏又破的皮球
被野蛮的脚,踢来踢去
异乡人!一手掸落仆仆风尘
一手捂紧身上和心头的裂痕
所谓自述
当我开口说到“我”
四周涌动荒凉
像一片无垠的沙漠
绿洲变得遥远了
事态有些严重:
一个以纪实之名
创作出来的“我”
要替换此时此刻的我
当我忍不住说出了“我”
是否意味着
在卑微事物的家园
拥有了一席之地?
这样的地盘
属于无名的神灵与众生
这样的拥有
是我早已交付人世的
所以,让我放弃自述吧
直到放弃
最短的一份简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