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好当。高踞龙座,百官朝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皇帝难当。黎庶百姓,芸芸众生,都是皇帝的子民,疏贤怠政,就会落得一个亡国之君的下场。
翻开中国历史,实在有太多的人不适合践天子之位。梁武帝若不做皇帝,很可能成为声名远播的佛学家;南唐后主若不做皇帝,他会给我们留下更多的“春花秋月”、“玉砌雕栏”;而身死番邦的宋徽宗本来就应是一位天才的书画大师……
我们这里谈及的陈后主陈叔宝,是以《玉树后庭花》这支亡国之音载入史册的南朝末代皇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十岁成为世子,十九岁被立为皇太子,衔着金钥匙长大的陈叔宝,从来就不不知稼穑之艰难,而文艺之好,在其当上太子之后,更是将其与奢糜的生活连在了一起。江总、姚察、顾野王、褚玠、陆瑜、谢伸这些御用文人们,都成为了当时陈叔宝的东宫僚属,在宴饮笙歌之中,他们将所有文字都浸润到了浓郁的酒气中,美人的馨香中,为的就是对应眼前这个太子、未来的陈朝皇帝的笑容,而陈叔宝对这样的“雅集”从来都是乐而不疲,他相信,赋诗也好,作词也罢,唯有酒色,才能激发出最好的灵感来。
由此,当这个东宫太子一朝登基,我们看到的,必定是一个将江山诗意挥霍的皇帝。陈朝自陈霸先开国,一直以简朴示人,从不敢大肆铺张,然而,到了陈叔宝当皇帝,陈朝内廷的简朴之风已一抹而无,他穷土木之奇,极人工之巧,他建了临春、结绮、望仙三阁,每阁高数十丈,三阁之间,有复道相连,窗牖墙壁栏槛,皆以沉檀木为之,以金玉珠翠装饰,至于服玩珍宝,名花奇树,更是不可胜计。“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华美的宫阙再配上绝妙好辞,目的当然是要“金屋藏娇”,当张贵妃、孔贵妃等一众丽人在阁上或临轩独坐,或倚栏遥望,成为令人艳羡的“仙子”,陈后主用自己的才情制造的“浪漫”,已经让人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当然,对于一个沉醉于文学的皇帝来说,这才仅仅是开始。就在即位不久,陈后主开了王朝的先例,几乎是空前绝后的在宫闱之中设立了女官,增加了女学士,在升腾的丝竹烟霭和丰盛的珍馐美味中,他让已成为朝中重臣的江总等十余名昔日的东宫僚属们一起,和姿容妍丽文采斐然的女学士一起,推杯换盏,共赋艳词。“宾礼诸公,唯寄情于文酒,昵近群小,皆委之以衡轴”,当整个后庭都弥散着靡靡之音,陈后主大醉酩酊,他相信,这才是文字该有的模样,该有的场面。
由此,在陈朝这个江南小朝廷的短暂历史中,我们看到的,是一派文学的“生机”:在以陈后主为首的陈朝宫廷群体艳情诗歌当中,陈后主诗歌留存有99篇,占到了三分之二以上,江总、陆琼、陆瑜、岑之敬等人的艳情诗则包揽了剩余的三分之一。许学夷《诗源辩体》言:“陈后主五言声尽入律。”胡应麟《诗薮》则云“(陈后主、张正见、江总)五言八句时合唐规。”“碧月夜夜荡,琼树朝朝新。”当陈后主以其辞采华丽的《玉树后庭花》率一众文学臣工风流起中国宫体诗赋的一角,他也许不会想到,他自己已经成为一个矛盾体:他是诗人,诗人崇尚的是自然之美,他又是皇帝,皇帝关注的则是对山河的主宰;他是诗人,诗人的梦中始终鸽哨飞扬,他是皇帝,皇帝的梦中始终充斥着箭头与火光。做一个好皇帝、好诗人难,而做一个诗人皇帝或皇帝诗人就更难,陈后主,会为自己的执政生涯交出一份怎样的答卷呢?
事实证明,陈后主的执政答卷一塌糊涂。陈后主的诗句美则美矣,但我们从中读不到一丝忧患,他所钟情的,是濒立于轩槛的美女丽姝,是通宵达旦的宴饮笙歌,皇帝广有四海的权力,都被他诗意地挥霍了。他不关心政事,僵硬的奏折会冲淡他吟风弄月的灵感;他拒绝一切忠言,忠言太尖利会刻断他诗人的柔肠。他下令建造了大皇寺,内造七级浮图,工程未竣,为火所焚,他毫不吝惜;他让人将风姿绰约的女官们与江总等文学臣工们写的新诗都配上了曲乐,由宫女千百人习而歌之,使得朝堂的冷落和宫廷诗赋的异常繁荣形成鲜明的对比。而此刻,北方杨坚却正大修战具,赶造船只,他统一天下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偏居江南一隅的陈朝。杨坚揭露陈后主“二十恶”的檄文被抄写成二十万纸,四处飘飞,而陈叔宝闻听奏报之后却不以为意,在他看来,长江天堑就是陈朝的最好屏障,任隋军雄师百万,也难以飞渡。“齐兵三来,周师再至,无不摧败而去,彼何为者耶?”当他笑着对侍从们说出这番话后,便又和一众臣子丽人们饮酒赋诗去了。一边是沉歌醉舞,一边是战鼓声声,陈后主陈叔宝,隋文帝杨坚,“马上天子”和“诗人皇帝”的命运就这样在历史的时空中,在浩荡的长江两岸,一并呈现在后人的面前。
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襦回。
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
敌国军营漂木柿,前朝神庙锁烟煤。
满宫学士皆颜色,江令当年只费才。
——李商隐《南朝》
在这首《南朝》中,李商隐所吟咏的,正是在《玉树后庭花》错位的文字中丧失皇权的陈后主。而早在李商隐之前,初唐诤臣魏征在编修时《陈书》时,就曾厉斥陈后主道:“谋谟所及,遂无骨鲠之臣,权要所在,莫匪侵渔之吏。政刑日紊,尸素盈朝,耽荒为长夜之饮,嬖宠同艳妻之孽,危亡弗恤,上下相蒙,众叛亲离,临机不寤,自投于井,冀以苟生,视其以此求全,抑以民斯下矣。”对这位丧权亡国的南朝最后一位皇帝,魏征没留一丝情面。
在今天的南京市,游人们能看到一眼胭脂井,据说当年隋兵攻城时,陈后主坐视无计,和他的两个宠妃俱投于井下,因此,这口井又有“辱井”之称。被掳之后,陈后主并没有死,而是被隋文帝杨坚赐予宅邸,礼遇甚厚,他继续沉湎酒色,在异国土地上又苟延了15个春秋。然而,在人们的心目中,他早已死了,脂粉和烟花在井口的青石上瑟缩起一个王朝的秋天,我们很难说清,井下埋葬的是华衮,还是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