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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 : 高踞滕王阁顶的不老书生

翻越中国文化的峰峦,我们会看到三座高标临嶒的楼阁,它们就是湖北的黄鹤楼,湖南的岳阳楼和江西的滕王阁。明人唐枢在比较黄鹤楼和岳阳楼时说:“岳阳楼胜景,黄鹤楼胜制。”而坐落在赣江边的滕王阁,高耸入云,翘脊飞檐,背城临江,可以说兼具了岳阳楼之“景”和黄鹤楼之“制”,名列此江南三大名楼之首。在沧桑的岁月中,滕王阁像一把时间的标尺,更像一支历史的书签。

滕王阁的兴建要追溯到初唐,其所以得名,是因为它的修建者就是唐太宗的弟弟滕王李元婴。唐永徽四年(653),这位“骄纵失度”、“狎昵厮养”的风流王爷,因其声名狼藉,被朝廷贬为苏州刺史,不久又迁洪州都督,当时的洪州都督府就设在江西南昌。史载,滕王李元婴到南昌后,终日花天酒地,宴饮笙歌,很快,就在赣江边上建起了这座雕梁画栋的滕王阁。当然,李元婴营造滕王阁的目的,“不过骋游观,供宴赏已尔。”(《江西通志》)迎着清冽的江风,听着浮躁的佩玉鸣鸾之声,远眺西山的群峰叠翠,这位被称为“画蝶始祖”的王爷,带给滕王阁的,不过是一派纸醉金迷的颓靡之风。夹在大唐帝国鳞次栉比气势恢宏的楼阁台榭之中,彼时的滕王阁,不过是一处王公贵族的宴乐之所,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王勃 : 高踞滕王阁顶的不老书生

滕王阁真正名动天下,还是因为初唐四杰之一王勃的到来。这位早慧的诗人,出身诗书世家,其祖父王通,是隋代著名学者,主张尊王道,推霸道,曾受隋文帝召见,但在隋炀帝弑父继位后,他却辞官不就,以孔子暮年尼山讲学自比,从事教育,潜心著述;其叔父王绩,更是不入俗流的隐士,他的山水田园诗独步初唐,其纵酒狂歌的个性更是延续了魏晋风骨;而王勃的父亲王福畤,用杨炯的话说则是“绝六艺以成能,兼百行而为德”,自是文采卓然。生于这样一个书香世家,王勃的博涉群书少年早慧便只有让人称羡的份儿了,据说他六岁即能为文,九岁读颜师古《汉书注》,遂作《指瑕》十卷,直指其误,到了十岁,他已经能包综六经,学贯古今,“时师百年之学,旬日兼之;昔人千载之机,立谈可见。居难则易,在塞咸通;于述无所滞,于词无所假。”如果说渊博的学识和敏感的天资还只是王勃作为一个神童需要具备的素质,那么独到的政治见解则让人们对这个倜傥少年更是令眼相看。据说在王勃十五岁时,适逢太常伯刘祥道巡行关内,王勃给刘祥道上了一封长达数千言的信笺,内中直指朝廷连年扩边之弊,他说:

 伏见辽阳未靖,大军频进,有识寒心,群黎破胆。昔明王之制国也,自近及远,先仁而后罚。徵实则效存,徇名则功浅。是以农疏千里,仅逾重石之乡;禹截九州,禹截九州,不叙流沙之境。岂才不及而智有遗哉?将以辨离方而存正功也。虽至人无外,甲兵曜天子之威;王事有征,金鼓发将军之气。而长城在界,秦汉所以失全昌;巨海横流,天地所以限殊俗。辟土数千里,无益神封;勒兵十八万,空疲帝卒。

进而他又毫不客气地提出:“百战方雄,中国鲜终年之乐。图得而不图失,知利而不知害。移手足之病,成心腹之疾。征税屈於东西,威信蹇於表里。”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对时势的观察竞能做到如此洞若观火,透辟入理,引得刘祥道啧啧连声,称其为“神童”,而王勃也确实不负天资,在乾封三年(666)应幽素科举,对策及第,得授朝散郎,不久,又被沛王李贤征为侍读。彼时,矗立在赣江边上的滕王阁还沉浸在一片莺歌燕舞之中,这座高耸的木质构建在遥远的江西,只是和一个醉生梦死的老王爷发生着联系,而身处长安在极具储君竞争力的小王李贤身边认真作着“章怀注”的王勃,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和滕王阁绑定在一起。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这首诗是王勃在长安送别一个将要去四川赴任的友人而作,这个友人的名字已不可考,但内中所饱含的友情,千载而下仍令人动容。“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当王勃将这两句后来脍炙人口的名句酬送友人,他心中的气象是宏阔而高远的,他在祝福友人,同时也在激励自己,他相信,凭借自己的才学,一定会在才子如林的京师长安开拓出一片天地来。

王勃 : 高踞滕王阁顶的不老书生

然而,连王勃自己都没有想到,就在写过这首诗不久,他也离开长安,前往了巴山蜀水,而离开长安的原因,竟是因为自己的一篇游嬉文章!彼时宫中诸王喜好斗鸡之戏,王勃假托沛王李贤的口吻声讨英王之鸡,洋洋洒洒写就了一篇《檄英王鸡》,结果高宗看罢,勃然震怒,认为王勃是在挑拨诸王子的关系,遂将其逐出了沛王府。此前还信心满满的王勃,一下子在长安失去了青云之梯,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不久,就离开了长安,开始了飘泊之旅。也许是需要明山秀水来排遣落寞,也许是需要朋友的真情慰藉,他选择了巴山蜀水,在这片钟灵毓秀之地,他前后飘泊了三年,过的尽是“途穷仗友生”的日子,而这段时期也成为他创作的高峰期,迎着万壑松风,听着啾啾鸟鸣,王勃将江曲孤凫、明月溪流统统摄入了笔端,杨炯曾赞其道:“西南洪笔,咸出其辞。每有一文,海内惊瞻。”

巴蜀胜迹激荡着诗人的灵感,但诗人恃才傲物的个性却在他将的生命轨迹一步步地推向江西,推向滕王阁。大约咸亨三年(672),王勃补了个虢州参军之职,在那里,他我行我素,始终不改诗人率性,为僚吏共嫉,不到两年,就被人告发私藏了一个名叫曹达的犯罪的官奴,见官府追索紧急怕受连累,遂擅自将其杀死。事发后,王勃获罪当诛,最终因改元大赦被免职释放,而其父王福畤亦受牵连,由雍州司马参军被贬往距长安七千余里的交趾(今越南河内附近)。这段在史书中被一带而过的记载,对于王勃而言无疑是一次生命的劫数,但对于以沉歌醉舞为标签的滕王阁而言,却即将迎来一次改头换面的机遇,因为,它的新主人,就要来了!

唐高宗李治上元二年(675),时年27岁的王勃出发了。此行,把孝亲之道视为人生至德的王勃要去交趾探望因自己罹祸而牵连被贬的父亲,一路南下,不久就到了江西南昌。彼时,适逢洪州都督阎公九九重阳为滕王阁重修竣工设宴而被邀入席。阎都督原命女婿宿构文章,欲夸其才,席间遂以笔遍请宾客,均莫敢为。不料笔传到了王勃那里,王勃却沆然不辞,挥笔而就。阎公大怒,拂衣而起,并命下吏伺其下笔。“第一报云:‘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公曰:‘亦老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沉吟不语。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五代•王定保《唐摭言》)

王勃 : 高踞滕王阁顶的不老书生

自此,巍峨壮观的滕王阁,便与这位天才诗人的名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洋洋洒洒七百余字的《滕王阁序》,让滕王阁高耸大江之滨的同时,陡然拥有了一个高不可及的文化海拔;而才华横溢的王勃,则因为这篇序,高踞阁顶,成为滕王阁空前绝后的隐形主人。“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在飘逸洒脱的骈词丽句中行进,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青年诗人飞扬的才情,而“老当益壮”、“穷且益坚”、“东隅已逝,桑榆非晚”这些混然天成的词汇早已成为脍炙人口的王勃“专利”。当然,在这篇光彩夺目的序后,下面的这首诗同样精彩:

	滕王高阁临江渚, 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 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王勃《滕王阁》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几度秋。”如果说序让滕王阁的名字迅速火遍大江南北,那么王勃这首留给滕王阁的诗则有如囊中之锥,突破了初唐宫体诗的禁锢,在滕王阁上高扬起一个诗人的旗帜!

至此,重建滕王阁的地气,就这样交给了一个赶路的书生,附庸风雅的人们,以诗歌的名义推杯换盏,真正的诗人却在捕捉着时间的影像,当设宴的主人终于撤去杯盏,高声朗读书生的诗行,滕王阁,已经属于一个叫王勃的少年!

王勃 : 高踞滕王阁顶的不老书生

在才惊四座声震江西之后,王勃又继续南下了,崔嵬的滕王阁渐渐被他抛在了身后。这一次他日夜兼程,步履匆匆,没有再多的心思看光景,他要急于赶赴交趾看望被贬往蛮荒之地的老父。“今大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渡南海。嗟乎!此皆勃之罪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矣。”(《上百里昌言书》)当王勃心怀负疚一路南下,他不会想到,自己的探亲之旅,竟是生命的消亡之旅!关于王勃卒年,史家莫衷一是,《旧唐书》说他死时仅年二十八岁,《新唐书》说他死于二十九岁,有人说他死于中途,也有人说他是在和父亲共度春节之后,死于北归路上。历史总是给我们设了太多的谜,我们姑且不去纠缠其中,但是不论采用哪种说法,我们已经知道,才华横溢的王勃已注定不能再回归故乡,而让王勃坠水而卒的那片浩瀚的南海,显然不是这位初唐天才的灵魂栖居之地,其在诗赋序论启表书赞等多领域的卓然不群,使其虽英年早逝,仍丝毫没有削减生命的厚度,高耸的滕王阁,奔涌的赣江水,已经将王勃的名字树立成了一个无法企及的标杆;而那位纵情声色的滕王李元婴更不会想到,当年那座轻薄浮艳的歌台会成为中国文化中一个耀眼的符号,“且一阁之遗,见崇于今昔者如此,彼滕王何其幸欤。”(元•虞集《重建滕王阁记》)显然,滕王李元婴是幸运的,人们因为一篇序一首诗而记住了他的封号。

“滕王高阁江干,佩玉鸣鸾,歌舞阑珊。画栋朱帘,朝云暮雨,南浦西山。”(《蟾宫曲 •环滁秀列诸峰》)这是元代曲家庚天锡在将王勃的文字化入自己的笔端,事实上,自从唐初那位洪州阎都督设宴之后,滕王阁就已经不再是一座简单的木质构建,一处浮华的宴乐之所。随着《滕王阁序诗》的风行,这座碧瓦丹柱的建筑已经成为一处收纳中国文人心灵的驿站,韩愈、杜牧、欧阳修、王安石、苏轼、辛弃疾等一大批诗文大家都曾经在滕王阁挥毫泼墨,他们举觞吟诗,激扬文字,留下了大量名篇佳作,而江西这片文章节义之邦,久而久之,也逐渐形成了以滕王阁为轴心的诗文创作,由“偶成”、“应制”渐渐发展为群登雅集,据说明代傅朝佑、舒曰敬等22人在当时还成立了“滕王阁社”,在此登阁讲学,酬答唱和。一座耸峙在赣江之滨的建筑,由此积泻下丰厚的人文财富和清雅的文人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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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以来,滕王阁始终在进行着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构建,历代的文人们延续了滕王阁的精神气脉,而滕王阁本身也经历了大大小小近三十次的迭废迭兴。在一次次兵燹战火之后,人们总会收拾起破碎焦黑的瓦砾,在原址上重新矗立起一座新的滕王阁,尤其宋代大观二年(1108),滕王阁的修建堪称富丽堂皇,被时人称为“历代滕王阁之冠”。在这座宏伟壮观的新的滕王阁竣工之日,时任龙图阁大学士的范致虚曾欣然作《重建滕王阁记》道:阁“崇三十有八尺,广旧基四十尺,增高十之一。南北因城以为庑,夹以二亭;南溯大江之雄曰‘压江’,北擅西山之秀曰‘挹翠’”。从这段文字我们可以看出,这座重建于宋代大观二年的滕王阁,阁基不仅比唐阁增高了,东西长度扩大了,南北延伸了,而且还增设了两座亭子,从而使滕王阁不再是一座单体的建筑,而是成为一座宏伟壮观的建筑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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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到江湖来,外人咨不休。徜非子安序,此阁成荒陬。”(清•尚溶诗)一座楼阁,为何能引来那么多的文人骚客?历经岁月的风霜刀剑,又为何能屡废屡建,始终屹立不倒?答案不言自明,人们为滕王阁添的每一块砖,加的每一片瓦,其实远不是在简单地重建一座楼,而是在重建王勃带给滕王阁的文人气性。当辉煌的琉璃瓦对应着滚滚东逝的赣江水,当一次次重建彻底销磨掉王族的符号,登阁雅集的人们便不再关注华丽的蝶变和矫情的舞蹈,而是开始呼吸弥漫阁中的书香,找寻那颗坠入江中的星斗。是的,所有的响佩鸣鸾都是过眼烟云,真正能在滕王阁上留下印记的,永远是力透纸背的文字和超拔放旷的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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