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在春夜里睡成一条虫
古人与自然贴得很近，甚至把自己当做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在他们用以表达对生命感悟及情感体验的文字里，总是能发现他们与自然无法分割的丝丝缕缕。
无论是春秋代序，还是云卷云舒，古人都能从中找到跟人的生命内在相呼应的点。
即使是不经意的一场夜雨，他们也能从中找到与内心对应的情感体验。比如孟浩然的《春晓》。
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春晓》是一首意浅文浅的诗歌，所以被人诵读千古，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对应的感受。说它文浅，因为它的诗句近乎口语，不需要曲转就能很好地理解意思。说它意浅——它似乎还真没藏有什么深刻的哲理或复杂的思想感情在里边。
虽然我们从小就会背诵孟浩然的《春晓》，但孟浩然在诗歌里所描述的这样一种日常生活场景，却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真正体验过了。
先不说高楼大厦拉开了我们与鸟啼之间的距离，也许我们在一栋鸟语花香的别墅里生活，也未必能够生起孟浩然这样的即寻常又不寻常的生活体验。
正如开头所说的，古人的生命体验，总是以自然环境或状态来衡量的，而我们则是以与自身息息相关的切身利益来衡量的。
比如孟浩然的这样一个雨夜晚起事件，个人对于生命的体验，恰是通过对自然的感触来描绘的。
春天里睡觉，叫“春眠”，早上醒来叫“春晓”，被叫醒的不是闹钟，却是那些在树上呕呀啁喳的鸟叫。回想昨夜有些睡不着的时候，并不是因为昨天挣得少了，而是那些疏骤相间的风雨，让人想起早前窗外盛开的繁花，这会儿，应该着着实实要被打落不少了……
真是操碎了心呵……为什么晚上一下雨，古人就睡不好觉？也许是他们心性天生敏锐吧，无论是夜雨、落花、风声、星芒等等自然现象，都会直接在他们的心里烙印、回应或共鸣，牵扯出自身的生命体验。
这样的一个人，就是一个真真切切地生长在自然中的生物，甚至于说，他就是在春夜里一条虫子，每时每刻都在接收和感受着自然环境所反馈给他的一切讯息，然后也适当地做出自己的反应。
他的个人生命体验，都围绕自然的一切生发进行。
我们跟他们是不大一样，每天早上，叫醒我们的，必然是那不死的闹钟和不屈的梦想，而夜晚风雨来临之时，我们所担心的，必然是路上是否积水，明天是否堵车……什么鸟叫，什么花落，那些都是诗歌里的陈年旧事.
古人之所以过得诗意，写出那些好诗，跟他们对自然的关切及体验有关。我们之所以大多时候很浮躁、功利或者无聊，当然跟我们所追求的目的相关。
孟浩然在《春晓》里留下了一个谜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起头这两句，乍一看，还以为孟浩然睡得香，如果不是鸟儿的喧闹声，还唤不醒他的睡意。
让人蓦然想起金昌绪的《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在《春怨》里，诗里的主角也是被鸟雀吵醒的，不过跟孟浩然的反应不同，这个被吵醒的女人可恼火了，可能抄起桌子上的发簪，就往窗外的树枝掷去，把黄莺儿给吓跑。因为它们太早吵醒了她，毁了她与郎君相会的美梦。
那么，孟浩然，有这位夫人的烦恼吗？显然没有，因为他接下来说的不是打鸟的事情，而是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情。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他一早醒来，首先回想起的是昨晚的风雨声。
很显然，孟浩然的前半夜应该没睡好，春天的夜晚下雨了，也许还是惊蛰，有雷动，雨下得不小，还有大风，风声雨声混合在一起，胶着成一个失眠的春夜。
但听着听着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且后半夜还睡得不错。
在诗的最后，孟浩然留下一个美丽的问题：花落知多少？这一夜风吹雨打，窗外的繁花，不知道要落下多少？
从这个问题，我们似乎看见了诗人昨晚前半夜的失眠，是因为一直在为窗外的春花安危而担忧。
这个问题，孟浩然显然没有回答，甚至，那天他也只是躺在床上猜想，花落了好多好多，可能满地都是了，但他并没有走出家门亲自去看。
这个问题要是科学家去回答，可能会动用仪器去测量，但对于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诗人而言，繁花在风吹雨打之下，败落了，当然是无法数得清楚的。所以，只能用一个“多少”来替代具体的数目。
另外，那时的唐朝人，好像也忙着繁花的绽放，根本没空搭理。
于是，这些盛唐的落花，一直落到南宋，落到李清照这里，才总算有了一个答案。
李清照有意无意隔空对答孟浩然
如梦令·昨夜风疏雨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遭遇了与孟浩然差不多的春夜，差不多的风吹雨打。
不同的是，李清照是酣睡，因为喝了酒，是宿醉。第二天醒来，还有微醺的酒气。
奇怪的是，即使是喝醉的人，居然仍然记得昨夜下了雨刮了风，然后心心念念海棠花的损失状况。
还没来得及起身，就急忙忙地问那个卷帘进屋的人，那人不假思索就答：你的海棠好好的，别瞎操心了。
李清照听了，似乎不满意，于是缓缓地吟出了那千古名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那么大的风雨，怎可能没事呢，现在海棠树上，应该是绿叶繁茂，而红花稀疏了。
这个自问自答，一边是对卷帘人的粗心有些许责备。一边又似乎是隔空对答了几百年前孟浩然所遗留下来的问题：花落知多少？
当然，李清照的回答，不是正面的具体数目的回答，而是一种形象且不失诗意的回答：绿肥红瘦——树上的花都败落得差不多了，只留下繁茂绿的叶子了。
换句话说，她给到孟浩然的答案就是：花，落得差不多了。这样的回答，也是符合诗人的算数习惯的，比如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用春水来形容愁苦之多；比如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用水深千尺来形容人情的浓厚。
反正，这样一种非确数的表达，却更能描绘出自然的对象给与人的感受
另外，李清照的这句话，还不仅仅是说花落了，其实还暗指自己消瘦了。也许是因为伤春，也许是因为相思，不得而知。
看来，对于春花败落，孟浩然相对淡然。因为，盛唐的落花，再衰败，也是美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