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我一直想写出来的小说,很多年行走坐卧在脑子里涂改,却是直到这篇散文,才真有了雏形。这是房思琪正式的起点。写于2014年8月。如果你于小说共感,也愿意分享这散文,我会感激的。
我休学了。上学期,被二一之前,写信给老师们:我不能阅读。听起来很怪异,但是是事实,非常抱歉。附上诊断书。老师说诊断书不清不楚,暗示我从哪里搞来这一张纸。这是中文系超人的浪漫,好莱坞的超人,不是尼采的超人。
第一次住精神病院,带了莒哈丝、贝克特、莎士比亚。读完一排书,还不能出院,只好背十四行诗。经过一首诗,抬头,铁栏杆在温吞走廊上的影子偏斜一些,依旧整齐、平等,像中共文革合唱团的两张连拍照片,模仿死神怀表指针的摇晃。人一死,就不会晚老。
有个病友厌食症,森森整个人像髑髅镶了眼睛。镶得太突出,明星的婚戒,六爪抓着大钻。一只戒指在南半球,一只在北半球,还是永以为好。没看过两只眼睛如此不相干。她总把饭菜藏在口腔,进厕所吐掉,总被发现,总被骂。她喜欢偷我的零食,艳色的零食包装窝在她宽绰的粉绿色病袍里,她像张考卷被萤光笔恶意涂上一杠,遂没有人在乎原来几分。看护阿姨骂:“妳哪来的巧克力啊?”她会指着我,枯手指光样延展,摸我一把,看穿我。我说:“啊,那是我给森森的。”我喜欢让她偷,不是共谋的快感,或谅人的自满,喜欢她不垢不净地指出我,透明手指沾着黑巧克力。在医院,我们不是女儿,学生,职员,妈妈,而是某种病在某段疗程的病患。
她老叫我念书,自己在旁边絮叨:“妳好瘦,好漂亮,我想瘦,想漂亮”,莎士比亚是伴唱,或是男人开着电视遮住身下的小女孩。她在莎士比亚里很安全。她的指头骨节像电线上有麻雀,高高箍着手指,透白皮肤扯着,可以听见饥饿的青色小血管被拉紧,一跳一跳吞口水的声音。偶然看见她脱衣服。上身像木板绷上帆布,平整,无生意。帆布只画上两只小眼睛,油彩也不大方,肚脐是下方一个破孔。显然画家穷,画人脸的顺序也怪。艺术往往躲在精神病里点滴地自杀。一看,强烈地感到:森森活不久了。更奇怪的是我不太惊讶或伤心心。
她常吵闹,泼饭盒,米粒天花乱坠,她咆哮:“我要变瘦,变漂亮,变瘦,变漂亮!”像卷录音带,齿轮嗤嗤吞吃黑舌头。被扭打进保护室。我没有进过保护室,只看过病袍飘飘然装着森森出来。一时,外头的灯投入一竖笔光线,蜗房拉开一袭平行四边形的光明,灯光很有慈悲,泄漏,与八卦的意味。保护室的地板,天花板,四壁,都是粉绿色泡棉,像个好梦。我想过,除了一直抠泡棉,吞下去,不太可能在那里自杀。或是他们说的伤害自己。
护理师最喜欢对我说:“真乖,又在看书。”森森是不乖的,我是乖的。
精神病院无所谓时间。洗澡超过二十分钟会红灯,早餐时间吃早餐,午时吃,晚上吃。甚至有早操,壮丽人声配着升平音乐,成群手臂鱼嘴开合。有的手矗着毛发,或云云浮出青筋,或是两束白骨。像最逼真的共产庄园,但把我们聚集在一起的不是理想,而是幻灭。
在院里写日记,院里最多的就是时间,因为院里没有所谓时间。
“听说你说:‘妳是——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知道你在双关小女生的私处,我是多么恨自己背古文的习惯。
你说:‘妳一身都是风景’——这话多俗!很替你羞惭。
你引阿房宫赋:一日之内,一宫之间,气候不齐。泛爱不是这样的。最讨厌你说慈悲。”
上学期被二一,因为期末考前几天,我看见你和一个小女生。我在二楼,雨棚如乌云,眼神从佛教哲学的正道溜出去,遥见你颜楷般筋肉分明的步态,她很矮,仰望你,像楚辞的那章——天问。我可以看见她的脸,鸭蛋脸游离于寤寐,像还在床上,不是眼睛在张望,而是粉红睡痕。战兢的媚态,我太认识了。一时间欲聋欲哑,恨二楼跳不死人。
那天起,我不能看书了。坐拥她们,如果你与文学切割,承认兽性,或许我会好过一点。但不,你一面念《诗》,一面插着蒹葭。抽出来,蒹葭沾着白露。白露如落日,满面通红。夙夜匪懈的白露,血色的白露,时差的白露。有钟摆夜光着在她体内敲出正午的钟点,她的身体一向乖巧,脏腑迷惑,筋膜鼓噪,它们不知道是谁迟到又早退。脏器一个挨着一个,拖累她,锚坠她,把她从公寓阳台翻覆,泼下去。她的身体里一定很暗。
你对她们总一开始就谈文学。她在升学的压力里摸黑行路,你的一口典故如阳光突然刺穿眼皮,如满汉全席铺天盖地,交错觥筹,她醉了,理性渐渐褪色。她总扎着精密的马尾,而你来回看她,像背诗。后来,你对她说了一句话,那话像个刚粉刷、没有门的房间,墙壁白得要滴下口水,步步进逼、压缩、一句话围困她的一生,你说:“我爱妳,但我也爱培培。”你她当场分别了。当然后来她明白培培亦是被污的。
说你既文既博,亦玄亦史,原来,玄的是有礼离席,是泛爱众“生”;史是你包包里的小册子。小册子里,芬的,芳的,郁的,小女生名字,并肩如伍,被纸夹杀,喷发异香。你说书,说破她们。星期一芬日,星期二芳日,等等,生命如此丰满、规矩,在岛屿上留情,像在家里梦游,一点不危险。你给她什么,为的是再把它夺走,你拿走什么,为了高情慷慨地还她。
多年来我书写那部当代罗莉塔与胡兰成的故事,我像只中枪却没被拾走的动物,宁愿被吃,也不愿孤单死去。写文章屏蔽又回护官能,伟大的心灵围观、包庇我的噩梦,抬举灵魂,希望臭酸肉体鸡犬升天。说好听是净化,说实在,就是美化。像侧睡,你形容蓝花纹的被子服贴她,像个倒卧的青花瓶。如果你的兴趣不是插花多好。如果你不把自杀当成最伟大的恭维多好。如果一个女生自杀了你就收手多好。最可怕是揣着老师的身分一面犯罪。学问何辜?书页多么清白?
我恨我迷信又说嘴:国中开始读吴尔芙。如果不是逐字引用作主体的材料,锻造我的尊严与欲望,文学也不能让我墨劓刖宫、笞杖徒流地幻灭。有老师问我不能阅读是什么——《左传》、《史记》、《楚辞》,其实不用写那么多,人间与生命的真相或内核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彻底描述:花了几年知道这叫奸。
森森在我出院后死掉了。电视外,隔着马赛克,也认出她来。没有人知道,我每天拉开领口,望下看见乳头外一圈齿,想沿着齿痕的虚线剪开,把性征丢掉。森森死了,她是不乖的,我是乖的。我是乖的,因为幻觉不会从眼睛投射出来,播放在建筑物的侧脸上,因为从小到大,别人游戏时我总在看书,连在精神病院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