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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秀莹:锦绣年代

我说过,在我的童年时代,我的表哥,是我唯一亲密接触的异性。我的意思是,年轻的异性。

我们家姐妹三个。旧院呢,又俨然是一个女儿国。表哥的到来,给这闺闱气息浓郁的旧院,平添了一种纷乱的惊扰。这是真的。我记得,那个时候的表哥,大约有十来岁吧。他生得清秀,白皙,瘦高的个子,像一棵英气勃勃的小树。表哥是大姨的儿子。我说过,我的大姨,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了人。其实,也不是外人。我姥姥的妹妹,我应该叫做姨姥姥的,嫁得很好,可是,唯一不足的,是膝下荒凉,就把我大姨要了去。大姨一共生了三个儿子,我的表哥,是老大。小时候,表哥是旧院的常客。他干净,斯文,有那么一种温雅的书卷气。是的,书卷气,这个词,我是在后来才找到的。当然,现在想来,表哥念书终究不算多。初中毕业以后,他便去了部队。一去多年。怎么说呢,表哥身上的这种书卷气,把他同村子里的男孩子们区别开来。这使得他在芳村既醒目,又孤单。那时候,还有生产队。我姥姥常常带着表哥,下地干活。我表哥挎着一只小篮子,或者背着一个小柳条筐,跟在大人们后面,很有些样子了。生产队里的人,谁不知道我表哥呢?休息的时候,他们喜欢凑过来,逗我表哥说话。我表哥的村子离芳村不远,却有一些很有意思的方言,从小孩子的嘴里说出来,既新鲜,又陌生。还有,我表哥会唱《沙家浜》。人们干活累了,就逗他唱。这个时候,我姥姥总是不太乐意。她或许觉得,一个男孩子,唱戏,终究不好。然而,我表哥被人们奉承着,哪里看得见我姥姥的眼色?他站在人群中间,清清嗓子,唱起来了。人们都安静下来。我表哥唱得未见得多好。然而,他旁若无人。人们是被他的神情给镇住了。在乡间,有谁见过这么从容的孩子?直到后来,我姥姥每说起此事,总会感叹说,这孩子,从小就有一副官相呢。那时候,我表哥已经是家乡小城里的父母官了。

那几年,是我们家最好的时候。表哥常到我家来。我母亲总是变着花样,给表哥做吃食。我母亲喜欢表哥。曾一度,她想把表哥要过来,做她的儿子。这事情在大人们之间秘密地商谈了一阵,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了了之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在厨房里喜气洋洋地忙碌的时候,十有八九,一定是表哥来了。食物的香味在院子里慢慢缭绕,弥漫,表哥坐在门槛上,同我母亲,一递一声说着话。阳光照下来,很明亮。现在想来,或许,我表哥的存在,对我母亲,是一种安慰。她命中无子,对这个外甥,自然格外地多了一份偏爱。后来,表哥参军,去了部队,常常有信来。信里,夹着他的照片。一身的戎装,英姿飒爽。我母亲捧着照片,笑着,看着,简直是看不够。笑着笑着,忽然就哽咽了。我父亲把手里的信纸哗啦啦抖一抖,警告道,还听不听念信了——挺大个人了都——我母亲便撩起衣襟,把眼睛擦一擦,不好意思地笑了。直到后来,我们家的相框里,都有很多我表哥的照片。我母亲把它们一张一张摆好,放在相框里,挂在迎门的墙上。在我的几个姨当中,表哥同我母亲尤其亲厚。甚至,超过了姥姥。甚至,超过了大姨,他的亲生母亲。我忘了说了,在家里,大姨是一个强硬的人物,生平最痛恨酒鬼。我的大姨父呢,又简直嗜酒如命。为此,两个人打打闹闹,纠缠了一生。大姨脾气刚硬,对孩子们,想必也少有柔情。心思细密的表哥,少年时代,有了我母亲的疼爱,或许也是一种依赖和安慰吧。

对于表哥,我的记忆模糊而凌乱。那时候,我几岁?总之,那时候,在表哥眼里,或许,我只是一个懵懂的小丫头,淘气的时候,给一根绳子就能上天。安静的时候呢,跟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那乖巧的样子,常常惹得他笑起来。表哥笑起来很好看,一口雪白的牙齿,灿烂极了。那些年,河套里还有水。表哥常常带着我,去捉鱼。我们把鱼放在一只罐头瓶里,捧着回家。村东,临着田野,有一带矮墙。表哥捧着罐头瓶,在矮墙上蹒跚地走。我在墙根下,紧张地跟着。我看着他的两条长腿在矮墙上小心翼翼地交替,身子左右摆动,极力保持着平衡。那一天,表哥穿了一双黑色塑料凉鞋,是那个年代里常见的样式。他忍住笑,故作严肃,眼看就要到头了,他一个鱼跃,跳下来。我惊叫起来。罐头瓶在他的手里安然无恙。几条细小的鱼,惊慌失措,四下里逃逸,终是逃不出我表哥的手心。表哥纵声大笑起来。至今,我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十一岁的表哥,穿一件蓝花的短裤,黑色塑料凉鞋里,一双脚被泡得发白,起着新鲜的褶皱。

表哥当兵走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小学。可是,依然不知道当兵的含义。我以为,表哥是回了他的村子,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像往常那样。我再也想不到,此一去,山高水长。再见面,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有一天放学回家,一进门,看到屋里坐着一个青年。看见我,他连忙站起来,笑道,小春子——我的心怦怦跳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听母亲从旁呵斥道,还不快叫哥哥——是表哥!我看着表哥,他站在那里,微笑着,更挺拔更清秀了,只是,脸上的线条已经有了分明的棱角,下巴上,铁青的一片,他早已经开始刮胡子了。我站在地下,半晌说不出话。我母亲朝我的额上点了一下,轻轻笑了,这孩子——表哥也笑了,小春子,长这么高了。我忽然一扭身,掀帘子跑出去了。正是春天。阳光照下来,懒洋洋的,柔软,明亮。也有风。我看着满树的嫩叶,在风中微微荡漾着,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怅惘。母亲在屋子里叫我。我踌躇着,不肯进屋。我不知道,我是难为情了。

表哥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吃饭的时候,他已经非常从容了。比当年唱《沙家浜》的时候,更多了一种成熟和持重。他同我母亲说起部队上的事,说起他这次转业,小城里的新单位,说起来他的未来。我母亲认真地听着,微笑着,显然,有一些地方,她听不懂,然而,还是努力地听着,脸上眼里,尽是骄傲。她的外甥,终于回来了,要去城里吃皇粮,做官。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在我母亲简单而有秩序的世界里,上班,就是吃皇粮的意思,吃皇粮呢,自然就是做官的意思。这是乡村妇人最朴素的判断和认知。表哥在说起未来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光芒,是自信,也是憧憬。刚从部队回到地方,一切都是新鲜的。不同的环境,不同的规矩,不同的人事,在这个家乡的小城,他是决意要施展一番了。那时候,他还没有结婚。之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谈过恋爱。不过,那些日子,家里的门槛,早已经被媒人踏破了。大姨很着急。表哥呢,却是漫不经心,仿佛这事与他无关。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表哥,心里曾经爱着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你一定猜不到,那个人,是我们隔壁的玉嫂。

对于表哥的这场爱情,我始终不明所以。我只是从大人们闪烁的言辞中,隐隐知道了一些模糊的片断。玉嫂是一个俊俏的小媳妇。你知道橘子糖吗?一种硬糖,色状如橘子瓣,上面撒满了白色的糖霜。在那个年代的乡村,这是我们最爱的零食。因为奢侈,偶尔才能得到。在芳村,玉嫂的好模样儿,是男人们含在口里的一瓣橘子糖,每每咂摸起来,都是丝丝缕缕的味道,甜甜酸酸,让人不忍下咽。那时候,我们和玉嫂家,一墙之隔。表哥常常被玉嫂唤去,帮她把洗好的湿衣裳抻展,帮她到井上抬水,帮她把鸡轰到栅栏里去。表哥总是乐颠颠地跑过去,听从玉嫂的吩咐。还有一回,我记得,玉嫂央我表哥把树上的一只猪尿脬摘下来。我们这地方,杀猪的时候,小孩子们把猪尿脬捡来,吹了气,当做气球玩。玉嫂指着挂在树上的猪尿脬,它在阳光中飘飘扬扬,仿佛是柳树上长出的一个大果子。玉嫂脸色微红,神情娇柔,想必是有些难为情了吧。一个小媳妇,在家里玩猪尿脬,这要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断肠子。我表哥看了玉嫂一眼,又抬头看了看树上的大果子,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很快,他往手掌心里吐了一口口水,像村子里那些野孩子那样,他开始了笨拙的攀爬。现在想来,当年,我的表哥,那样一个安静斯文的男孩子,酷爱干净,在我为了躲避惩罚,身手敏捷地爬上树杈的时候,他也只是站在树下,仰着脸,低声下气地请求我下来。那一回,他居然为了一个猪尿脬,玉嫂的猪尿脬,毅然地学会了爬树,像村里那些他鄙视的野孩子那样。我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个时候,我的表哥,那个斯文的少年,就对俊俏的玉嫂萌发了爱情的尖芽。当然,如果那也可以称为爱情的话。然而,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够记起玉嫂当时的样子,她的淘气和羞涩,她孩子气的神情,她眼睛深处的纯净和柔软,在那个春天的下午,显得那么可爱动人。

当然了,也可能是更早的时候。当年,玉嫂刚刚嫁到芳村,洞房里,少不得垂涎的男人们,说着各种各样的荤话,把新娘子迫得走投无路。我表哥默默坐在角落里,看着羞愤的新娘子,像一只惊慌的小鹿,在猎人的围攻下无力突围。灯影摇曳,表哥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忧伤。多年以后,表哥从部队回到小城,青云直上的时候,玉嫂还会跟母亲提起,感叹道,这孩子,就是不一样呢。规矩。那时候,在我的屋里只是坐着,一坐就是一夜。玉嫂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柔软,她是想起了那个羞涩的少年,还是追忆起自己如锦的年华?

我不知道,那么多年,表哥是不是一直想着玉嫂,那个俊俏的小媳妇。那么多年,他是不是曾经喜欢过别人。总之,表哥对大姨的热心张罗,一直置身事外。大姨无奈,托我的母亲劝他。我母亲的话,表哥倒是听进了耳朵里。不久,他开始了漫长的相亲。那一阵子,我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表哥的婚事。表哥很挑剔。简直要从鸡蛋里把骨头挑出来。为此,委实得罪了不少人。大姨的长吁短叹,常常路途迢迢地传到芳村,传到旧院,传到我们的耳朵里,纷扰着我们的心。后来,我姥姥出面威慑,表哥也不见动心。其时,我表哥已经在小城里干得风生水起。事业上的得意,更加衬托出情场的落寞。人们都感叹,世间的事,到底是难求圆满。也就由他去了。却忽然有那么一天,表哥带回旧院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后来成了我的表嫂。

那一天,是个周末。我趴在桌上写作业。院子里一阵摩托车响,表哥来了。我迎出去,却看见,表哥的身后,带了个姑娘。表哥没有向我介绍,只是笑着问我,小春子,你一个人在家?这时候,我母亲从厨房里迎出来,两只手上满是面粉。她在和面。我母亲慌忙把他们让进屋,吩咐我去小卖部买瓜子和糖。她自己呢,忙着给客人倒水。看得出,我母亲是有些乱了阵脚了。我知道,这慌乱,是因为那个姑娘。我表哥呢,倒是镇定得多了。他坐在椅子上,同我母亲说着话,东一句西一句的,并不怎么看旁边的姑娘。我母亲敷衍着我表哥,极力劝那姑娘喝水,吃糖。她是怕冷落了人家。那姑娘坐在炕沿上,一直很温和地微笑着,抿着嘴。也不怎么嗑瓜子,只把一块糖仔细剥开,放在嘴里,静静地含着,偶尔,动一动,嘴角便隐隐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公正地讲,这是一个好看的姑娘。圆润,甜美,像一颗珍珠,静静地发出纯净的光泽。然而——然而什么呢?我从旁看着,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忧伤。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过来,懒洋洋的,半间屋子都有些恍惚了。表哥同母亲说着话,不知说到了什么,就笑起来。那姑娘也跟着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只这一瞬,我却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姑娘的一颗门牙,少了一角。这使得她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奇怪。我在心里暗想,她的那颗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小时候不小心摔的,还是天生如此?总之,这颗牙,实在是白玉上的一点微瑕,让人在惋惜之余,有些隐隐的悲凉。这是真的。就在这之前的几分钟,我还在暗暗挑剔着她的容貌,她的举止,她的一切,甚至,她的圆脸庞,也让我觉得有一些——怎么说——甜俗了。我的表哥,他是那样一个倜傥的人儿,温文尔雅,玉树临风。这世上,什么样的姑娘,才能够配得上他?然而,现在,我却已经暗暗原谅她了。原谅。我竟然用了“原谅”这个词。你能理解吗?你一定会笑我吧。阳光落在表哥的脸上,一跳一跳地,把他脸庞的棱角都镀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他铁青的下巴,微微向前翘起,有着很男子气的鲜明轮廓。我看着,看着,心里一阵难过。我是在替表哥委屈吗?

吃饭的时候,表哥一直在跟我父母说话。他甚至没有同那姑娘坐在一起。

他坐在我母亲身旁。倒是我,同那姑娘紧挨着,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跟母亲的好饭菜无关。那是姑娘身上特有的芬芳。我母亲不停地给她夹菜,那姑娘红着脸,谦让着。表哥端着酒盅,对饭桌上的推让不置一词,只顾同父亲聊天。他是在掩饰吗?我忽然感到喉头哽住了,鼻腔里涌起酸酸凉凉的一片。我端起碗,去厨房盛饭。

一院子的阳光。风把白杨树叶吹得簌簌响。芦花鸡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偶尔,漠然地看我一眼。我立在院子里,只感觉喉头的东西硬硬的,横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我的目光越过树巅,天很蓝,让人心碎。在那一刹那,往事像潮水,汹涌而来。生平第一次,我感到了那种心碎。我是说,那一回,表哥,还有那个姑娘,他们的出现,对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是一种打击。这是真的。后来,我常常想起当年,那一个秋日的中午,晴光澄澈,我立在院子里,为失去表哥而伤心欲绝。真的。失去。当时,我以为,我失去我的表哥了。我的表哥,被那个姑娘抢走了。而且,她虽然好看,却有着缺了半角的门牙。

然而,你相信吗?两年以后,在我表哥的婚礼上,我已经很坦然了。那时候,我已经上了中学。在学校里,在书本中,我见识了很多。我长大了。有了女孩子该有的秘密。会莫名其妙地发呆,叹气,有时候,想到一些事情,也常常脸红。喜欢幻想。也喜欢冒险。却把这些小小的野心藏在心里,让谁都看不出来。表面上,我是一个文静的姑娘,懂事,听话,也知道用功。可是,有谁知道我的内心呢?那一天,我是说,我表哥的婚礼上,到处是喧闹的人群。我表哥和表嫂——我得称她表嫂了,他们站在人群里,笑着。新娘子笑得尤其灿烂,她时时不忘拿手背掩一下口,她是担心她的那颗牙齿吗?新郎呢,则要矜持得多了,他穿着雪白的衬衣,打着红领结,那样子,真是标致极了。我忘了说了,当时正是五一节。按说,乡下的风俗,婚嫁的事情,大都在冬月农闲的时候。表哥和表嫂,据说是奉子成婚。当然,这些,我都是隐约从大人们口里听来的。

表哥常到芳村来。在旧院看看姥姥,然后到我家看母亲。当然,有时候,尤其是过年的时候,表哥也会带上表嫂。那一回,是过年吧,正月里,表哥和表嫂到我家来。我母亲正和玉嫂在院子里说话,看见表哥他们来了,很高兴,从他们手里接过东西,招呼他们进屋。表哥却立住了。冬天的阳光照下来,苍白,虚弱,像一个勉强的微笑。空气清冽,隐约浮动着硫黄呛鼻的气味。这地方,过年的时候都挂彩。如果你没有在乡下生活过,你一定不知道什么叫做彩。红红绿绿的一种纸,剪成好看的样子,用细绳串起来,院子里,大街上,飘飘摇摇,到处都是。母亲牵着表嫂的手,很亲热地说着话。那时候,表嫂已经怀了孕,酒红色呢子大衣,下面却是肥大的军装裤子,我猜想,一定是表哥当年的军装。她站在那里,已经显山露水了。不知道我母亲问到了什么,她点点头,却忽然红了脸,很羞涩地笑了。玉嫂却是大方多了。那时候,她已经生过两个孩子,在这方面,显然有着丰富的心得。她同表嫂热烈地讨论着一些细节,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是那种妇人才有的爽朗的笑。表哥立在那里,一时有些怔忡。风把头顶的彩吹得簌簌响。他在想什么呢?或许,他是想起了当年,那个隔壁的小媳妇,俊俏,羞涩,还有一些孩子气的调皮。那个猪尿脬,在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的树梢上,微微飘荡。那个爬树的少年,笨拙,却勇敢,他的心怦怦跳着,他拼命抑住,不让它蹦出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地眯起了眼睛。他的手心里湿漉漉的,火辣辣地疼。他出汗了。那个少年,他的喘息声,穿过重重光阴,在耳边回响。而今,却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稳重,镇定,握有一些权柄,在小城里,也算是有些头脸。娶妻,生子,中规中矩地生活。偶尔,也有幻想,然而,很快就过去了。街上传来一声鞭炮的爆裂声,很清脆。表哥这才回过神来,刚要说些什么,却听母亲说,快进屋——外头多冷——那一天,我记得,表哥一直很沉默。当然了,很小的时候,表哥就是一个沉默的人。或者说,沉静。表哥的话不多,可是,一句是一句。这是我母亲的评价。母亲在训斥我的时候,总是把表哥拿出来作比较。小时候,我是一个话篓子。那一天,表哥一直同父亲喝酒,而且,竟然在父亲的劝诱下,也点了一支烟,夹在手指间,也不怎么吸。里屋,玉嫂正和表嫂说得热烈。炉火很旺,欢快地跳跃着。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细细的灰尘在光线里活泼地游走。女人们的笑声传出来,我表哥猛地吸了一口烟,大声地咳嗽起来。吃完饺子,他们就要走了。自然又是一番推让。我表哥把带来的东西堆在桌上,罐头,点心,其中有一种,叫做马蹄酥的,状如马蹄,香甜酥软,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那种点心了。表哥他们的车筐里,也装满了东西,南瓜,红薯,小米,我母亲一样一样地塞过来,摁着表哥的手,有些气势汹汹,仿佛在打架。表哥一直微笑着,连连说,够了,够了,盛不下了——我一直想不起来,那一天,表哥为什么要带上我。只记得,我坐在表哥的身后,表嫂骑着车,在我们旁边慢慢走。冬天,衣裳厚,她已经很有些吃力了。夕阳照在她身上,酒红的大衣仿佛要融化了。路两旁是麦田。这个季节,麦田还在沉睡。不过,也许,在大地深处,正在一点一点萌动着,渐渐醒来。谁知道呢?毕竟,二月,即便寒意料峭,也算是早春了。表嫂忽然停下来,跟表哥轻声说了两句。表哥迟疑了一下,回头让我下来。

夕阳温软地泼下来,村路上,远远近近,浮起一片薄薄的暮霭。我跟在表嫂后面,往麦田深处走。不知谁家的洋姜,许是忘了收割,孤零零地在田埂上立着。表嫂踌躇了一会儿,很费力地蹲下去。我背对着她,挡在前面。村路上,表哥的身影有些模糊,然而依然挺拔。他背对着我们,站着,一动不动。他是有些难为情吗?夕阳渐渐在天边隐去了。暮色四合。一群飞鸟从空中掠过,仿佛一群流星。微风吹拂,带着田野潮润的气息。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个黄昏。我站在表哥和表嫂之间,在某一瞬,我的心忽然柔软下来。多年以来,对表哥怀有的那种静静的情感,变得纯净,澄澈,轻盈无比。它在那一个黄昏,生出了翅膀,飞进童年光阴的深处,在那里长久栖落。

在姥姥家,在旧院,表哥一直是大家的骄傲,怎么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城市和权力。远亲近戚,谁家有了事,不去找表哥呢?那时候,表哥已经在城里牢牢扎下了根须。一个小城的父母官,在人们心目中,就是当朝的宰相,甚至,是朝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他?他们的女儿,已经上了小学,聪明伶俐,是旧院里的小公主,有关她的种种趣事,在旧院的亲戚中广为流传。其时,表哥已经有些发福,很气派的啤酒肚,在皮夹克下隆起。先前浓密的头发,开始微微谢顶。一如既往地沉静,却更多了一种志得意满的笃定和从容。他是旧院的座上客。我父亲,我舅,甚至,我姥爷,都从旁陪着,有些诚惶诚恐的意思了。这个时候,表哥往往把我叫过来,让我坐在他旁边,问我一些学校里的事情。芳村这地方,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通常,女人是不能上酒席的。女孩子,尤其不能。我却不同。那时候,我已经在城里上大学。回到芳村,自然享有不一样的待遇。而且,大家都知道,从小,表哥最是宠我。我坐在表哥身旁,却忽然变得沉默了。我知道,我是感到性别的芥蒂了。当然,还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表哥端着酒杯的手,白皙,肥厚。同我父亲他们粗糙的大手遭逢在一起,简直是鲜明的对照。我的表嫂呢,已经是泰然自若的妇人了。雍容,闲适,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羞涩不安。她微笑地看着一旁鲜花般的女儿,接受着旁人的奉承,很怡然了。我姥姥,还有我的母亲,一直极力逢迎着那骄蛮的小女孩,甚而,有些谄媚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小女孩哭了起来,大人们立刻慌作一团。我表哥皱一皱眉头,呵斥道,不像话!然而也就微笑了,语气里有着明显的纵容。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工作。回芳村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同表哥,也有几年不见了。偶尔,从母亲的嘴里,听到一些表哥的事。据说,表哥的仕途一直通达,同所有事业辉煌的男人一样,在那个闭塞的小城,他也时时有绯闻流传。表嫂为此同他闹,眼泪,争吵,甚至威胁,也往往无济于事。关于表哥和表嫂,他们之间的一切,我都不甚明了。只有一回,表嫂忽然打电话来,同我说些家常。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表哥。忽然就饮泣了。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回,我们说了很多话,大都已经忘记了,只有一句,我依然记得。你哥他——是变了——表嫂说这话的时候,我能感到语气里那一种悲凉和无助。我怔住了。多年前的那一个斯文的少年,从岁月的幽深处慢慢走来。面目模糊。那是我的表哥吗?

那一年,母亲故去。表哥连夜从城里赶回来。他不顾人们的劝阻,一头跪倒在母亲的灵前,扑在母亲身上,恸哭失声,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我的泪水汹涌而下。往事历历。我的表哥。我的母亲。

芳村有一句俗话,两姨亲,不是亲。死了姨,断了根。母亲故去以后,表哥难得来芳村一回了。当然,也来旧院,看姥姥。每一回,都是来去匆匆。母亲故去的那一年,中秋,表哥来看父亲。一进院子,表哥就哽咽了。他是想起了母亲吧。物是人非。表哥和父亲,两个男人坐在屋子里,艰难地寻找着话题。更多的,是长久的沉默。秋天的阳光照过来,落在墙上的相框里。那是母亲的相框。如今,已经落上一层薄薄的灰尘。然而,依稀可以看出,有那么多一身戎装的青年,英姿勃发。那是当年的表哥。

从省城到京城,一路辗转。离芳村,离旧院,是越来越远了。其间,经历了很多世事。有磨难,也有艰辛。一颗心,渐渐变得粗粝和坚硬了。不见表哥,总有五六年了。偶尔也听到他的一些事情。说是因为什么问题,免了职。姐姐们的话,因为不大懂得,总是含混不清。父亲已经老了。对很多事都失去了好奇心,或者说,失去了关心的能力。总之是,在他们的传说中,表哥是落魄了。我不知道,表哥和表嫂,究竟怎样了。他们过得好吗?他们,还算——恩爱吧?我一直想打电话过去。也不为什么,只是想说一说话。拿起电话的时候,却终于又放下了。我不知从何说起。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有时候,会想起表哥,总是他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蓝花的短裤,黑塑料凉鞋,提着一罐头瓶小鱼,在矮墙上走着。忽然间,纵身一跃,把我吓了一跳。他笑起来了。

我悲哀地感到,有些东西,已经悄悄流逝了。滔滔的光阴,带走了那么多。那么多。令人不敢深究。真的。不敢深究。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已经变得越来越懦弱了。我一直不愿意承认。可是,我知道,这是真的。

真的。表哥。

(《天涯》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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