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生于七十年代初。辽宁人。出版个人诗集《更深的蓝》《写在水上》《出发去乌里》（台湾版，大陆先锋诗丛）《我的三姐妹》（与唐果，李小洛合著）等；曾获《诗选刊》2004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等；参加《诗刊》社第22届青春诗会。

恒河：逝水

三月无风，恒河停在黄昏。

站在岸边的人，一边和鸟群说着再见一边想起

昨夜在梦里悄悄死过无人知道。

从没有一种约会像死亡这样直接。

一生啊。它伸手抱住什么，什么就成为火焰；

一生怎么会这样美

刚开始是花瓣，后来是蝴蝶。

刚开始是一滴雨，

后来是恒河。

隔壁之远

邻居在另一扇门后面

邻居在自己的锁里

邻居从不使用我的钥匙

只在薄薄的相遇与陌路之间

与我隔着墙

仿佛苹果，挨着梨

在黑暗中

事物的界限如此分明。

没有星辰让出位置，我也不会争取。

雨滴在宏大的事物中保持平静，

我是黑暗中最小的东西。

是月光要专注才能到达的一个点。

那么小的一点，

孤独和死亡都不会在意。

何处藏身

从光芒中穿透水面

潜水艇潜入深水

它黑暗的自由和速度，暗含同样阴沉的暴力

我深知这力量

时间正不断把它也推到我的身上

一开始是海阔天空

慢慢地是一种迟钝，一个锈斑

一个空洞

在峰顶

我想你，就是现在

想你是珠穆朗玛的雪峰

那么高那么高，那么

——高——

因此可以一直

想下去

我攀登你，就是现在

一个人

慢慢地

仰起头

看见白茫茫一生

被风从低处

吹上来——

有什么不可以

我想走在铁轨上

有什么不可以；我想我就是一列火车

有什么不可以；我想

火车提速我也提速，火车拐弯我也拐弯

火车总要经过一次隧道

我也有过短暂的黑暗

我仅仅是因为喜欢火车，就这么想了

有什么不可以

没有什么不可以，我就真的要

开过来了

呜呜地鸣着汽笛

挺进夏天里所有那些

从没有人

抵达过的寂静和空旷

盛 雪

那一天，数九寒天

关山外，月亮又大又空

你怀抱一场大雪

来送别

我们说再见。拥抱。再拥抱。

那一天，一去不返

那一天多么孤单啊

关山顶着月亮，月亮盛着雪

两个来不及相爱的人

像一种白恳求了另一种白

在一起

像大雪在月光里

想象了漫长的一生

夏日走过山间

忘情的格桑花开在高山上

我沉静的面容

带来雪峰

人世有苍茫，在身前，也在身后

我有尼泊尔，可以毗邻

可以带在身上

而今夜月亮只有一个

我确信石头和石头挨紧有温暖。

鱼和鱼交尾有未来

岛屿和岛屿之间也有眺望——

而今夜月亮只有一个。

而今夜月亮一个也是多。月光千里

你站在哪儿都是和它站在一起。和这不能拒绝的命运：

一个陷在光明里的人，

连悲伤也没有理由。

在草原上

大草原上只有草

有草也就够了。有草，风吹起来就有了表情

一波又一浪——

什么也不召唤，什么也不挽留

风吹过什么

什么就是它的

到雨的上面去

到雨的上面去。当未知

接近于不可能，

相信一个许诺，并且等。

等灌木丛上落下星星，

夜空的果实。

相信正是那尖锐的刺，

作为路径。

到雨的上面去。成为你自己。

滂沱已是必然，

悲伤必须在场。

今 夜

今夜还没有到来

我推想是黑暗深远，还在路上

今夜水面上升

鱼卵生于腹内，小鱼折腾大鱼

今夜的痛苦不是掩面痛哭

今夜上了天堂的人，都往下看

死了这么多年

有谁还在怀念

今夜苦瓜颜色暗淡

凉拌，清炒，都赶不上火候

今夜我们的手

只从口袋里掏出来“没有”

今夜世上另有两个拳头

交叠在袖口里面：

政权和党

左手，和右手

今夜游戏做得过于认真

使得土豆发芽，铁树开花

今夜就在身上

人走得越快，它就剩得越少

赞 美

午后的时光总是很短

天说黑就黑下来了，幸福的日子

要点灯来看，要用两只手

抱在胸前

台阶越升越高，名利止于阴雨

坏天气里，我们怀着明朗之心，抬高屋檐

而太阳底下，有时飞走的是人

落下来的是鸟

劳动者从田间归来，胸怀变得深邃

粮食堆满谷仓

这是些多么美好的时光

江河沉静

我们的老虎，日渐驯良

槐花开在槐树上

所谓快乐

它也有年华，甜，

像你

和你点燃的烛光

把你

推向空中……

像槐花

开在

槐树上

在桥上看水

我常常这样

在桥上看河水经过

在雨季，它会涨得很高

但不会

漫过我的胸口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不是它的源头

也不是它必将穿越的入海口

我站在这里

只是一个不确定的存在

被一种漫不经心的

生活态度

悬置在空中

不移动

也不消失

长久地沉默着，甚至在梦里

也不松开

它冰凉的栏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