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统”出自《公羊传》,这本书是汉儒解释《春秋》的代表作。在《春秋》里有一种奇怪的笔法,每当记载到时间的地方,它不是直接写“正月”,而是写作“王正月”。对此,人们的解释众说纷纭,但有一种说法较为接近原意。
据《史记·历书》记载,“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由此可知三代的历法并不一样,周朝人以十一月为正月,并且去帝号而称王。但到了东周时期,随着礼崩乐坏,历法也出现了混乱。其中郑国与宋国用殷正,晋国与秦国用夏正,只有鲁国仍与王室保持一致,坚持使用周正。所以,《春秋》里屡次强调“王正月”,指的就是使用周朝历法的意思,以此来体现“鲁史”的特色。所以在编年上《春秋》常与《左传》存在出入,这因为后者使用夏正的缘故。
在天下无统的时候,《春秋》仍强调“王正月”,这代表的就是一种“大一统”的观念。这种观念对后世史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例如秦庄襄王灭周之后、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前,天下处于无统状态,但《资治通鉴》仍将这段时间的事迹全部列入《秦纪》之中;又如在楚汉之争的五年里,诸侯纷立,争斗不已,直到刘邦称帝之后才有了天下共主,但《汉书》仍把这五年时间计入《高帝纪》中;更如五代时期,十姓分中夏,各无统属,但《旧五代史》仍要将梁唐汉晋周视为正统,把十国贬为“僭伪”。
“大一统”的观念成为修史的价值观,指导着史书的编纂过程。有时为了维护这种观念,史官们甚至不惜牺牲掉史书的客观性。
“大一统”观念起源于《春秋》
回顾历史,我们会发现《春秋》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地方就在于“大一统”的观念。这种观念又具体包括尊王、攘夷、尚礼、重信等方面。无论是从经学角度或从史学角度来看,《春秋》都是一部“奇书”。
首先,《春秋》是一部很严谨的史书,这主要体现在对历史人物的称谓上。《春秋》中,鲁、宋的国君称“公”,齐、晋、陈、蔡、卫的国君称“侯”,秦、郑的国君称“伯”,楚、吴、越、滕、徐的国君称“子”,许的国君则称为“男”。这是因为鲁周公是周武王的兄弟,而且是开国功臣,所以地位最高,宋国为商朝后裔,故而也封公;齐是异姓诸侯,卫康叔是武王幼弟,晋为武王之子,陈为虞舜之后,蔡废而复封,因此地位要逊一等;秦、郑在西周末年才始列为诸侯,只能称伯;楚、吴诸国虽然自称为“王”,但没有得到当时诸侯的承认,所以《春秋》仍按他们原本的封号来称呼,写作“楚子”、“吴子”。
其次,《春秋》对历史人物的褒贬可以从称呼变化上读出来。例如,楚庄王杀了夏征舒,《春秋》写作:“楚人杀陈夏征舒”,这是因为楚庄王擅自诛杀别国的大夫,并且没有获得周王室的批准,犯有“专讨”之过,所以《春秋》不用“楚子”的称呼他,而是贬为“楚人”;又如卫文公灭亡了同姓的邢国,《春秋》厌恶这种同室操戈的做法,所以写道“卫侯毁灭邢”,点了他的名字“毁”。《春秋》这本书中没有史官的正面论赞,它只寓褒贬于其中。
最后,《春秋》的思想晦涩难懂。就如开头所说的“王正月”,仅仅三个字就隐含着这么深的意思在其中。所以后世才出现许多训诂之儒,想要探究字句背后的“圣人深意”,他们为此蹉跎岁月,困守书斋。其实,《春秋》首先是一本史书,其次才是经书。《春秋》不是因字见义,而是因事见义。“大一统”的观念不是隐含在某段落字里行间的思想,而是贯穿全书的核心精神。
《春秋》的核心思想究竟是什么?
儒者们读《春秋》历来都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们撇开这本书所记载的内容不谈,却去计较文字的含义。这就好比一个人在参观艺术展时,只专注青花瓷的黏土构造,却对瓷器的外观造型、图案、用途毫不关心一样。
《庄子》说:“《春秋》以道名分”、“《春秋》经世先王之志”,这可谓说破了孔子编纂这本书的初衷。孔子编《春秋》并不是要设置微言大义的谜语去给儒者们猜,他只是想通过记载二百多年历史,告诉世人自从平王东迁之后,社会秩序已经破坏到了何种程度,世道又是何等的浑浊昏暗,名分又是何等的混乱。
这二百多年的历史大势在《春秋》中叙述得很清楚。第一阶段始于平王东迁之后,王室依附于晋郑,导致天下无统属,诸侯间因群龙无首而混战不已;第二阶段为五伯时期,齐桓公一匡天下、九合诸侯,代替周王室来主持局面。还通过北伐山戎、南侵荆楚,做出了斥夷狄而尊诸夏的功绩;晋文公也迎纳周襄王,大败楚国于城濮,维持了“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局面;
由此,《春秋》的核心思想无非是这几点:
- “尊王”,天下不能无统属,总是需要一个权力中心来主持局面;
- “内中国,外夷狄”,诸侯国间要互相会盟、尊礼重信,共同尊王攘夷,维持华夏秩序;
- “讨乱臣,诛贼子”,乱臣贼子因一己私利而破坏制度,导致秩序混乱、干戈再起,故而应人人得而诛之;
这三个方面统一起来就是“大一统”的思想。然而,到了春秋的第三阶段时,随着六卿崛起、三桓坐大与吴越争霸,导致政治权力从王室下降到诸侯,又从诸侯下降到卿大夫,皇、帝、王、伯之道尽皆扫地,而且那时夷狄盛而诸夏衰,可谓危机四伏。孔子见证了六卿专晋权、三桓逐昭公的悲剧,又看到吴国欺凌中夏,故而产生末世之感,这才因鲁史而作《春秋》,重申“大一统”的观念,强调要维护礼节名分和社会秩序。
“大一统”观念如何被汉儒所改造?
夏、商、周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统一中央集权国家。史称大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可知夏朝是由众多邦国组成的;商汤灭夏时,也凭借了“三千方伯”之力,而到武王伐纣的时候又得到“八百诸侯”之助。可知夏、商、周都是由许多邦国组成的文明社会,王室之于诸侯更像是一个盟主。只要盟主实力衰弱,或者威信不在,诸侯国就会背盟自立。所以在周幽王被蛮夷犬戎杀死后,诸侯们都不再把王室放在眼里,分封制遭受破坏。
《春秋》主张尊王攘夷,维护名分,本是拯救世弊的权宜之策。在孔子生活的年代并没有封建地主阶级,也没有专制君主,根本谈不上他的思想要为封建统治者服务。因此,要知人论世,不要武断空论、泛泛而谈。
历史上,直到秦国统一天下之后,大一统的观念才从思想变成了现实。“尊王”变成皇帝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攘夷”体现为秦朝修筑长城,击却匈奴。但是,当时“大一统”观念还未深入人心。所以在项羽灭秦之后,他并不想接替秦朝来做天下共主,而是要恢复东周的形势。他只想遍封诸侯,割宰天下,然后自己以盟主的身份来当个西楚霸王。所以才被人嘲笑为沐猴而冠。
相反,刘邦初见秦皇时就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所谓的“如此”就是要做天下共主、当皇帝的意思。所以在楚汉之争中刘邦的战略目标乃是“争天下”,而项羽却只是维持诸侯分封的局面,缺乏大一统的认识。
在汉朝建立之后,统治者便对《春秋》“大一统”的思想进行了改造。孔子讲大一统本是尊王攘夷,强调诸侯负有尊崇王室的义务、天下有统属之必要。董仲舒则将其抽象化为统一,并且重点由“统”转向了“一”,他说: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这样,“统一”实际上就变成了“同一”,百家之术皆被废除,只保留儒术。
从哲学的角度来看,“统一”与“同一”并不一样,这点列宁在《谈谈辩证法的问题》中已说过。统一是指各种对立物统属在某一主要矛盾之下;同一则是取消各种对立物之间的差别,只保留一种属性。花儿本是五彩缤纷又以红色为主的事物,它们统一在一起,形成了丰富多彩的世界;如果人们要求取消一切颜色,将它们全部同一于灰色的话,那么这将是一个单调的世界了。
《春秋》的“大一统观念”与董仲舒的“独尊儒术”并不是一回事,《春秋》是要将各地方诸侯统属到王室之下,既分散又集中,强调“统”,将“统”视为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董仲舒则是废除一切外道,全部同一于儒术,以便为中央集权、封建专制服务。前者强调“统”,后者只看到“一”。而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观念也正是“一”的观念,然而这种观念是片面的。
因此,对于思想史发展的过程,不能武断地、肤浅地下定论,而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