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数百人口,其中主仆关系错综复杂,人事纠纷重重叠叠,指不定哪一时哪一刻就横生枝节,出了岔子。而各房的大丫头如鸳鸯、平儿、袭人等,若要在每天的大小事中取得平衡办得妥帖,必得对府中即将发生的事有一定的预见性。这也正是袭人、佳蕙等丫头抱怨说贾府这个地方“难站”的缘故了。在第二十回里,袭人就曾冷笑:“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连袭人尚有如此感叹,那些底层丫头的生存处境就更艰难了。
抱怨难站是真,难站而能站得住,则需要一定的处事智慧。贾府是个小江湖,其中种种矛盾和纷争,想来大多数人都不同程度地碰到过。
既然生活中有很多人事矛盾是我们所无法避免的,那么对这种矛盾保持察觉并采取措施就显得尤为重要,这需要一定的警惕感以及做出有意识地消除矛盾和冲突的努力。能事先预见一件事的后果,避免发生冲突和矛盾,正是预见能力的体现。
宝玉屋里是常常闹纷争的地方,这里人多眼杂,暗流涌动。不仅大丫头时刻提防底下的小丫头靠近宝玉,且时常有婆子闹事。告老的李嬷嬷就是其中之一,她是宝玉的乳母,没事爱到宝玉房里晃一阵子,在一群毛丫头面前振威风,显摆当年的派头,刷存在感。
第八回里,李嬷嬷曾因吃了宝玉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又喝了宝玉自个儿的枫露茶,惹得半醉的宝玉大怒,不仅摔了茶钟,还嚷着要把这位乳母撵出去。
因动静太大,贾母遣人来问发生什么事,是袭人将事情遮掩过去。
那次,袭人将事情办得相当漂亮:她说自己因倒茶被雪滑倒,失手砸了茶钟,这样才在贾母跟前遮掩了宝玉发怒之事。但宝玉情绪仍不稳定,随后,袭人以她们愿意自请出去为由,半哄劝半威胁地稳住了宝玉,不让他嚷着要撵乳母。
袭人对宝玉说:“你立意要撵他(李嬷嬷)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伏侍你。”
袭人正是拿捏住了宝玉不肯让这些丫头离开他的心理,才以此为由,让他打消撵乳母的念头,宝玉见袭人这么说,又兼醉意袭来,也就睡去。一场纷争,至此算是平息。
对此,脂批评道:“现成之至!瞧他写袭卿为人。”点出袭人为人处世的稳重成熟,也侧面透露出袭人在怡红院的主事丫头身份。
袭人的贤惠,不止于此。第十九回,才过完元宵节,宝玉出了门,他的丫头在屋里只顾嬉戏玩闹。谁知李嬷嬷又来了,不仅唠唠叨叨,还把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给吃了。
后来,宝玉回屋,命人取酥酪来,丫头们说被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却说:“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袭人为何这样说?当然是记着上次宝玉因李嬷嬷喝了他的茶发怒一事的教训了。这就是袭人对这类事情的警惕性以及为防止发生矛盾所做出的努力,即克制自己,忍耐李嬷嬷的行为,并转移宝玉的注意力。
上次因为李嬷嬷惹的事,无辜的茜雪受了牵累,从怡红院出去了。而李嬷嬷这次又来吃酥酪,几乎是来一次就惹一次麻烦。这次还是袭人止住了宝玉即将发怒的情绪。她借口吃酥酪肚子痛,又怕宝玉不信,就说自己想吃栗子,让宝玉为她剥栗子,给他找事干。宝玉听了这话,才信以为真,也就把酥酪的事丢开了,去剥板栗。
这件事,怡红院大约也只有袭人一人留心。别的丫头们因事不关己,不会留心,或是想不到这里来,也就大着嘴巴把李嬷嬷吃了的事实给嚷了出来。
更多时候,在复杂的环境中,更需要具备避免纷争、少惹麻烦、化解问题的预警能力。而袭人的这种能力,恰恰还建立在她极能忍耐的基础上。
俗话说,事不三思终有后悔,人能百忍自无忧。袭人在怡红院的忍耐,几乎是无时无刻的,正是承担得多,就忍耐得更多。
怡红院里每天发生无数事情,大事小事好事坏事,很多都由袭人起头,也从她这里终结。在第三十一回里,晴雯和宝玉之间发生了争吵,袭人劝架,不了惹祸上身,被晴雯在气头上怼了好几句,比如:“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晴雯这些话句句扎心。又是讽刺、又是讥笑,还尽挑了别人的伤口撒盐,最可怕的是,晴雯把袭人和宝玉之间的云雨之事这种最为隐私的事给抖了出来——这事虽说是“公开的秘密”,但一旦闹大,被贾母王夫人知道,袭人很可能是连命都得丢掉的。刚听了晴雯这番话,袭人“又是恼,又是愧”,后来晴雯的话更是让她“羞的脸紫胀起来”。
但袭人见宝玉已经气黄了脸,就只好自己忍住性子,哄劝晴雯。随后,因为想到自己说“我们”二字,把话说错了,是理亏的,只得走以理服人的路子。最后,当宝玉要撵出晴雯去,又是袭人拦住,到拦不住时,还是袭人带头跪下央求。
袭人之所以如此,既是顾全大局,也是为了自己,但其中总少不了对大局的预见能力。她知道,如果宝玉回太太撵了晴雯,不仅对晴雯无益,她自己以及怡红院一众丫头也必然受牵连,事情闹大,这样对谁都不好,所以,她宁可将委屈和愤怒藏在心里,也要劝阻宝玉,忍耐晴雯。而这种公事公办、隐忍私仇的能力,正是袭人处理人事纠纷、时时保持警醒的表现,这样的能力,为她挣来了一定的前程——赢得了王夫人的信任,并被内定为姨娘。
作者: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