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谢君,浙江萧山人,1968年生,东晋谢安第五十二代孙。追慕先贤谢灵运与谢眺,探求诗歌的眺望视野与飞翔之姿,写诗二十年,为时光而书,为挚爱而写,为亡灵演奏。著有诗集《宁静中的狂欢》、长篇小说《绿荫白河》《航空演习》。
光亮传
笛卡尔是我身边跳动的光亮
在南方垦区清澈的空气之中
从笛卡尔过渡到打磨镜片的
斯宾诺莎、头顶星空的伊曼奴尔·康德
博格森和忧郁的克罗齐
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是如此的不同
但是孤独可以使我
把他们的光亮聚集到我的身边来
在从前垦区空荡荡的农场场部
在杉树笔直的吟唱中
在这些光亮之外的另一片光亮
是一场大雪,它飞旋而来
在它飞旋之中有一辆远方的卡车驶过
一个女孩停在了旷野上
神的喜悦
神的喜悦是落日残留的一袭华丽袍服
是霞光飞奔,一树黄叶掩护甲虫钻入泥土
是孤独回家,忽见一片风景静止在神的面前
除了神的广阔再无他者容纳
一个修理电视天线的人正往屋顶上爬
手举天线竿子,脖子上挂着铁丝
那是我南方小镇的父亲
而母亲跑在院子中间,拉紧了从屋子上悬 挂下来的导线
那些街上的人物围在父母身边
他们同时指挥着,一会喊朝东,一会喊朝西
落日凝视不再西沉
霞光吟唱友善,呈现神的喜悦
父亲
看见单车归来的电管站工人
闪现的雪白衫衬
感觉很像父亲
望见田间灌水
堤边手持长柄戽瓢的行人
感觉很像父亲
田园健康如昔
故乡山体庞大
深春,暴雨急速
夜半起来小解
沿街树影幢幢
黑暗中独自抽上一棵烟
当我惊异于月色的明亮
忽然感觉这一习惯
也是父亲的
斜阳下
斜阳下唯有致家乡书
唯有山峦安停,街市井然
小巷尽头,竹笋摊了一地
一个抽烟的人唯有感觉抽烟
一个小镇唯有小镇的感觉
儿女婚嫁在青石板路上
缝纫机声的柔美时光
在隔壁的二层阁楼
不知何时你搬来安家
斜阳下我们也曾朗读《悲惨世界》
斜阳也曾是新来的客人
或是那爬在树上的响亮喇叭
斜阳茫茫不可历数
江河安详,汽笛浪漫
韶华宁静就像种一棵树
小镇的华兹华斯
它们是一些树,在一个小镇
存在着。南方的波浪极致而经典
翘着小脑袋,摆弄精美的服饰
它们与之不同,整天伫立
吹着小号看世界。就在那里
从尚未散去的晨雾中张开双手
一颗空中盘旋的鸟一样的旭日
就被准确地捕捉了。就在那里
生活种了又种,它们读我的少年
读飞扬的自行车和堤外的波浪
波浪来往运输无声的青春
神一样地消失了。而它们收藏乡曲
一声布谷鸟呼喊夏天的长句
一个江堤上的女孩以及紧绷着
嘴唇的傲慢初恋。它们投寄
远方的细雨,常因地址不详而退回故乡
叮叮地响在庭前的七石水缸
它们是一个南方小镇的华兹华斯
北纬29度58分的华兹华斯
与我的孤独的收割人,我的
玛丽·郝金,汇聚在同一条纬度线上
湛蓝的夏天
我们来到临河镇在酷热的夏天
湛蓝和光辉的一天
凭借一张两角船票出现
旭日下,浪花演讲,船舷跑步
河岸上驶去的单车像耳朵一样长着闹铃
树在飞翔树,云在驱赶云
镰子醒来,晨风招来的收割女
不是送来怀念而将用来消除稻浪
湛蓝的夏天,江在流走江水
江水因遇见未知数而哗地爆发一声惊呼
而幸福就在航船的疾速中
幸福就是半夜醒来怕误了轮船
就是匆匆系鞋带时汽笛惊恐的一声
就是暑假日记里,一个屁股肥大的南方小镇
坐在高高的码头上笑嘻嘻的一刻
我们第一次看电影,打汽枪
遣兴于镇上,小人书出租点
和张记馄饨店近在咫尺,百货店小闹钟
有令人好奇的两条腿和夜光点
在套圈圈的地方,一瓶白酒正亮闪闪挺立
我恶狠狠地瞄准,直到
套圈散布一地,落日惋惜啧啧有声
落日抹去落日,带走我的少年
三十年后,贫穷已经不在人世
唯剩夏天湛蓝闪现卑微的光芒
当斜阳挥舞,航船行进仪表堂堂
波浪卷曲吟诵毫不在意扬水站的哼唧
湛蓝的夏天,天圆地方的夏天
流光正在履行它的职责
流光之后的流光也将为我准备新的使命
夏天
故乡最好的剧情在夏天
打扇子的母亲在夏天,亮闪闪的铃铛在夏天
风织着田字格的巨幅魔布
风读着旭日,读着田间收割女的长辫子
读着二十华里匍匐的河岸
一辆单车和一位白姑娘同时爱上了
七十年代的父亲,白姑娘是
一种没有牌子的白包烟,单车是父亲的远行
当它从河岸上归来,追随暮光
一头撞进小巷,在石板路上嘡嘡穿越
我的快乐可以像拧着的圆形小闹钟猛然鸣响
那时的夏天比现在夏天
故乡比现在故乡,一袭白色衫衣的父亲
也曾年轻,他的单车
像砂轮一样打磨着平原和河流
也像弯刀一样疾速收割白云
白云抒情而又操蛋,在天空种了一代又一代
那时的白云要比现在白云
而快乐也是如此,要比现在快乐
当暮光在院内晾着的衣裙上燃起
一阵亮闪闪的铃声将使母亲为之惊喜
一张乘凉的小竹床也将为之惊喜
当母亲为我打着扇子,故乡竖起华贵的彩绘玻璃
星星朗读夏夜,为我走出圣殿步步惊心
星夜的巷子
今夜仍是那以往的夏夜
仍有星河倾斜在十二岁的小镇
巷子虚空,可以存放童年
一张小竹床和母亲的风华正茂
当她为我打扇,一把洋红
浸染的麦秸扇子,动作从未停止
而在屋顶之上,星河叠放
像父亲的来信,星河步履轻盈
像缝纫机声的轻柔鸣唱
在隔壁楼上。直到夜深人静,小竹床
不得不端回屋去,直到此刻
星河诵读,依然是那以往的星河
别赋
最后的别赋是一九五零
旭日孤零,船舷忽然掀起骇浪
洁白如昨唯有远逝的浪花,在往昔的云彩下
一个雨的小镇,青梅的小镇
哺育小鸟说唱的小镇
东墙外的过道叫西市街
西市街中十八号,相悦的一刻在春天
微笑于米饭煮沸时的噗噗直响
微笑于我的远眺,一辆铁路货车
穿行小镇,喊一声冲一炷烟
曾几何时,我们将白云搬上山峦
又将细雨搬至街巷
曾几何时,有一个人
闪烁的流水将她带来,当她吟唱
在乡公所小院,在她十余平方米的小屋
当她怡然自得,扑搂长发
在隔壁人家织机的轧轧轻声里
当阳台皆花,中庭皆花
当她来到面前,一次二次之后
还有一百次将在我的梦中
那是民国的晨曦和落日
民国的小镇轶事,小巷小曲小醉
乡队附和宣传干事
整天喝酒,情同手足
经济干事恋着户籍干事借故引诱
这一切,都取决于光,时光
也取决于一条客轮,而我并无所知
当岁月安居在那小窗边
旭日来去像一个红柿子
那时我喜西服奇异,也喜竞选
我喜人间的理想国
也喜山水之上的另一世界
如人所说:穹顶层叠,无法尽望
另一生另一春眠是否也将如是
而世事在变,欢愉匆匆
一切都将改变,一九五零
小镇换了光阴
命运之神使人分离
再无晚年与白发苍苍
你的木帆船是我最后的别赋
静静的兰溪江是晶莹的泪槽
你的木帆船要走到江山县
你的劫后余生在浙西
静等天年已在斗笠组
社队的光阴妙手巧裁,早起没有延误
人生已暮,梦即岁月
我若听雨,每一颗都可细数
大粒小滴,砰然的,铮铮的
它们是否也在浙西
在你手下的斗笠上
曾几何时,这南方的美丽
随处可见,在你头上如旭日初起
置于墙上亦赏心悦目
那时我常听你闲谈,当斟茶时
吹嘘如何写得一手好字,将一碗水放于手上
我也曾听你闲扯一个读书少女的潇洒
背一书包的米和干菜也曾潇洒
当我们将旭日撒于旷野
又将静夜置于阁楼,那时
你尚未一别杳然,我也不是你的参宿三
合唱队
在萧绍之乡,寂静的里巷,时而可见一排排酒坛子高高叠垒,它们整整齐齐,相互毗邻,它们豁然展现,如同合唱队处处耸立。
——题记
在我故乡有一个合唱队
我曾为此美景而欢乐。那是很久以前
它们在小镇歌唱,像树木合唱
当里巷伸着懒腰,目光蒙眬。黎明
提着一桶颜料,几乎有数十公斤的重量
它们相互偎依,叠垒高耸
我的祖父也为此欢乐
当鬼子的炸弹靠近村庄,在机声嗡嗡中
他没有动弹,他饮酒的从容
胜如大河里的黄昏与波光,关于这件事
暮春的民国也曾为之惊愕
曙光丈量世界一如往昔,它喜爱登记
农具和风景。平原的特混舰队
是莽莽苍苍的青山,春潮
随处打闹,散漫又可爱
白云的风骚可谓历史悠久
它撩拨春天也已历史悠久。如果我们把树木
搬到旷野,倾听歌声飘浮
醉人的芬芳已将这一切悄然覆盖
就在这歌声之中,秧田上的青年
把斗笠抛掷,旋转飞行,他们的肩膀很硬
硬过三百公斤,他们比的是挑担
而姑娘比的是养蚕与织布。小镇的骚动
本该属于乏味的花轿,如今
换了共青团的理想,康拜因的青春
歪歪扭扭的爱情愈来愈明朗,那是会飞的羞涩
从秋天的邮筒,飞向志同道合的一生
一个红太阳的时代,我们不难分辨
电灯光的照耀揭开了自力更生的夜晚
热气缭绕,蒸煮的新米汩汩低语
糯米新收之后,满地木桶和竹匾,
有人打着赤膊欢呼,立于条凳上搅动蒸桶
奋勇于一柄长勺,那是酿酒的父亲
如你所想,我的父亲也曾飞扬
在那歌声之中,理想是他唯一的罗曼蒂克
自行车的奔波,观瞻风景五十华里
我曾经与之相遇在小镇的春节
航船之上的少年,两角船票创造的风景:
十块钱可以拜一个年
黄酒两坛,外加扁担一条
我曾与之齐唱,在盛大的宴席
整整三天,主人活泼,绕着桌子打转
山村把酒量引爆了,山风吹送竹园的物语
黄山栀的异香,也吹来母牛劳动的喘息
橱柜里的蓝花酒碗可以作证
轻风般的歌声,曾漫游于故乡
绿荫混沌的院子,朴实无华的饭桌
也曾漫游于我们刚刚点亮的青春
歌声之中的长夜,像河水拐弯一样抒情
也像河水奔流一样嘹亮。然后
它将随我飞逝,飞逝于黎明的铁轨
夜雨的铁轨,漫长又孤单的铁轨
一场万德庄大街的骤雨已经佐证
地平线也可伸手相握
两个时空机器中消失数年的家伙
忽又重遇,然后享受来到天津的
第一棵烟第一瓶酒
这是一种奇遇,于我而言非常珍贵
没有人能说,这不是一种奇遇
永远以来,生活在跑
月光在跑,开花的泡桐树在跑
啊 喝多了大呼小叫也挺有诗意
合肥深夜的大街一泡尿在跑
人生的旅途风霜茫茫,我的朋友
二十年三十年之后,我愿那时见你
依然健朗善饮,一个更加
灿烂愉快的酒翁,永远的酒中仙
曾几何时,故乡荒凉得只剩下
一个名字。成片的意杨和历史传说
没有起伏一望无尽的大野,在睢宁的天穹下
也在身体的珍藏中,它们遥远吗
北漂的北京,啤酒主义的北京
星斗遥远不可思议
顷刻之间已若知己
保重吧,兄弟,从这雨中的火车站
你就要上车出发了
在松阳,友情的质感
是松荫溪的凉风习习
是暮晚的急雨,也是一杯小酒
友人,我喜你尚酒
善吉他,以及快乐地收集种子
也喜你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播种
困扰否,我的农艺师
何须困扰,世界从来就是我们的迷宫
白云挥舞着她的魔手
白云的魔手寂静忧伤。白云之下
锄把擦亮了春天和笋园
呵 那是下酒之物,呵嚓嚓轻挥的诗人
我愿那旭日的拥有是你的
好溪的蜿蜒也是你的
一个十八九岁各地辗转
曾经学画度芳年的灰姑娘
孤独是盾牌也是我们的盔甲
南京,酒在哼唱吗?
一个外县青年买酒而上,飞奔于
紫金山巅。“道德的珍贵在于像流星”
那是一个人的天文台之夜
一阵微风吹来,随之固执地化为抒情
如故乡刘集的交响曲
蛙、蝉以及春虫的无名吟唱
初见你形容枯槁,有点七十年代
有点黑白照片的感觉,聊及青春,在工厂度过
喜欢不干活,打瞌睡和到处行走
那年暮春,仿佛一夜之间
从银河系而来,带着《我所认为的贵族》
愿你功成名就,愿你如日出之光———
我的预言还没有印证
而今我愿你暮年琴瑟和谐
如美酒,也如“风的歌声只唱给风听”
孤独人流中的兰波,传奇的民谣歌手
和诗人,北方的白杨树下
我和夜空在酒后听你吟唱拉萨谣
拉萨谣可笑而无用,脱衣写作可笑而无用
吃苍蝇无用,跑到忠县无用
但永恒的女性有用,她叫阿楠,来宋庄找你
并赠予两百元……
时光在飞,无须动力。随歌声漫游
旭日为我写下了久负盛名的诺言:
往事如风。晚霞泼溅,如同孤独的绫罗
当我惊愕地瞪着自己,此时韶华
已隐藏不了它的锈蚀,朝朝暮暮也泄露了
它的虚无,回忆成了我暮年唯一的技艺
那是我故乡的合唱,也是人世的演奏
在往昔之时,里巷年轻而英俊
一排排酒坛伫立轻盈,我曾为此而欣喜
当歌声飘浮,夜色已经急迫,星空
把隐秘的颤抖堆叠于屋瓦之上,清贫的夏天
毫不在意一个醉鬼的浪漫穿越
刊于2018年《草原》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