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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夫:不过是一种爱好


王祥夫,著名作家、画家,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作家奖、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上海文学奖、滇池文学奖,多次荣登中国小说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三十余部;美术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2015 年亚洲美术双年奖。

喂完那两只满地乱爬的宠物小龙虾,老布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老布想起来了,自己上小学的时候,同班徐健就穿着那么一条女式裤子,当时徐健正在单杠上,两只脚朝天,上衣就滑了下来,他们就都看见了徐健穿了一条女式裤子,女式裤子的开口在侧面,要是男生穿上这种裤子上厕所会很别扭,当时他们都叫了起来,从那以后徐健就不再玩单杠了。

“男人是不能穿女人衣服的。”老布对着墙上的妻子照片说。

墙上老布妻子朱兰的照片被窗外打进来的阳光搞得半明半暗,所以看上去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这很怪。照片不会说话,照片只会静静地待在墙上。好像是,这会儿她特别听话,老布说什么她都同意,她笑眯眯地看着老布,一点点脾气都没有。其实她脾气大得很,她去世的时候,老布甚至还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也只有老布才能听到自己在心里说,从今往后总算没人对自己发脾气了!因为朱兰,老布都甚至想过要娶个哑巴女人过日子。

老布不说话,也不想吃,外卖像是连一点点味道也没有,老布要的是一个八寸的披萨,还要了一份香煎银雪鱼,放在一个不大的纸盒子里,还有那种密封在小塑料袋里的蕃茄酱。但老布现在没有胃口。昨天晚上,儿子开门的一刹那间他根本就没认出站在门里的就是儿子,一切都不再是传言,一切都是真的。也许全世界的人们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而最后一个知道的才是他老布,虽然有人对他说过也暗示过,但老布根本就没往自己儿子身上想。春天的时候就有人对他说了些事,说小区里到了后半夜总会有个漂亮姑娘出现,其实那不是个姑娘,后来还又出了别的事,好像是有两个坏人跟上了这个姑娘,到后来那两个坏人却被吓跑了,因为那个姑娘被逼急了,已经没了退路,被逼到小区最南边那个小亭子里,那时候已经不可能会有人到那种地方去活动,所以能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那姑娘说自己是个男人,那两个坏蛋还不信,逼到最后的那姑娘——就说那是个姑娘吧,只好把自己的真凭实据给亮了出来,这真是够让人好笑的,那两个坏人自然是被吓懵了,他们想不到会是这样,落荒而逃了,他们跑的时候差点撞在草地那个大理石雕像上。老布不相信那个漂亮姑娘会是自己的儿子。很长时间了,老布都没到过儿子的家,老布没事从来都不来这里,虽然他们是同一个小区。而这天老布家里水管裂了,是半夜,他不得不去找儿子,让他赶快过来帮一把,因为儿子的手机怎么也打不通,老布去敲门,门开了,老布大吃一惊。

门里站着一个姑娘,再细看,老布叫了起来。

老布的出现也把儿子吓得够呛。

老布的儿子完全忘了自己身上都穿了些什么,他已经习惯了,周六周日会把自己关在屋里换上女装走来走去,晚上一个人在家他也会换上女装走来走去,裙子,花上衣,围巾,高跟鞋。他没别的爱好,这也许就是他的爱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有这种爱好,一开始还能忍住,现在简直是不这样就不行了,他已经管不住自己了,老布的儿子没有多少朋友,老布的儿子知道自己的朋友其实就是自己;那个回到家马上就要换上女装的自己,一旦换上女装他就觉得自己像是换了个人,其实他也没有别的毛病,就是喜欢换上女装给自己看。他甚至还有一个女朋友,他会定期和她来那么一下,那个女朋友是个画画儿的,日子过得挺浪漫,她也知道他的这种爱好,居然还陪着他去超市看女式衣服,她认为这没啥,她认为这就是她男朋友的与众不同,他们在超市里转来转去看来看去,没人知道那是给他买而不是给她。

“我喜欢你这种神秘。”老布儿子的女朋友这么说。

“人多少要有点神秘。”老布的儿子说。

老布的儿子我们自然叫他小布,小布就是这样一个有着特殊爱好的人,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换上女装,他就满意了。小布的房间里有许多面镜子,一进门,门后边一面,再进去,靠着卧室的走廊尽头又是一面,厨房出来就是小餐厅,里边又是一面,这就够了,这就能够让小布从各个角度观看自己。

“你来之前为什么不打电话?”

这么晚了,小布以为是女朋友来了,想不到是老爸。

“这么晚你来干什么!”小布大声对老布说。

老布坐在那里,对着墙上的照片,对着他的妻子朱兰,“我根本就没想到那就是你儿子,你说你生了个什么儿子!”刚才,老布还把那个大纸箱子给拖了出来,里边都是儿子小时候玩的旧玩具。这些旧玩具是老布爱人的收藏品,一直收藏着,收藏有好多好多年了,这些旧玩具让老布想了许多事,许多事就像是发生在昨天。老布很想好好把儿子的事想一想,到底怎么回事?从小他也没有这种倾向?那一箱子玩具不是汽车手枪就是坦克飞机,没一样玩具是可以让女孩子感兴趣的东西。老布现在吃饭不在餐厅,他喜欢待在电视房,老布的老伴活着的时候他们就在这间屋里看电视,电视对面有张大沙发,妻子的大像片就挂在一进门的那堵墙上,像片下边还放着一张小桌子,那张桌子上正好放盘子和碗,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很大的金属盘子,盘子上蒙了一块白蕾丝边的苫布,这块苫布原来是苫在吹风机上,老布的妻子去世后老布就把它蒙在了盘子上,盘子里放着药瓶,各种药瓶,还有放酒精的小瓶,还有一个雾化器,是妻子用过的,还有温度计和一个电子量血压的玩意儿,都放在盘子里,妻子去世后就一直放在那里,就好像妻子还活着,好像她随时都会回来,随时还会做什么治疗。

老布对那些东西太熟悉了,看见那些东西好像看到了妻子朱兰。

“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布对墙上的妻子小声说。

“小布怎么会变成这样?”老布对着墙上的照片说。

两只小龙虾中的一只爬过来了,举着它难看的大钳子。

一连几天了,老布总是翻来覆去想一个问题,他把小布从小到大几乎想了一遍,小布是个很听话的孩子,话不太多,也没见他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比如喜欢花衣服啊,或者是喜欢女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这些事都没有,小布小时候爱踢足球,那时候他的两条腿上就总是伤,紫药水,绷带。脚真臭。再大一点的时候小布喜欢上了吉他,老布还给小布买了一把,只不过是小号的那种,不是老布有意给小布买小号的,是老布根本就不懂,不懂吉他还有大小号之分。那时候小布就总是爱拿上吉他到街边去弹,就坐在粮食店的门口,粮食店的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被粉刷成了那种好看的蛋黄色。靠着粮食店的那个百货店也是蛋黄色,小布就坐在蛋黄色里弹他的吉他,小布是无师自通,所以会的曲子并不多,《剪羊毛》算是一首。那把吉他,是小布的最爱,他把它挂在睡觉的床边墙上。有一天晚上,小布被吉他的声音弄醒了,没人弹动吉他,吉他自己就响了起来,而且响得很亮。后来人们才知道是离这地方很远的地方地震了。据说还把一所教堂的尖顶给震了下去,这真是够吓人的。那一阵子,小布把墙上的吉他自己响起来的事到处去对别人说,乃至老布觉得儿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老布觉得自己那一刻肯定是疯了,现在已经不年轻了,一般不会冲动了,但那天他冲动了起来,儿子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他一下子就冲进了儿子的屋子。也不管自己那边的水管裂不裂了,老布是气晕了,他把儿子的所有箱箱柜柜都翻遍了,老布太吃惊了,儿子这里,居然会有那么多女装,居然还会有女式内裤和乳罩。老布把它们都塞到一个大蛇皮口袋里。儿子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用双手抱着自己,儿子也懵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这会儿那个蛇皮口袋就放在那个放玩具的大纸箱子旁边。

操他妈的!老布觉得自己应该把它一把火烧掉。

“我要告诉他,男人不能穿女人的衣服,男人不能把自己打扮成女人。”老布对墙上的妻子说,“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一半男人一半女人不对,男人装女人也不对。”直到现在,老布还没听过什么地方有女人装男人的事,女人要想装男人也不对。这话,一连几天,老布不知对着墙上的妻子说了有多少遍。老布觉得自己现在是不是多少有点孤单,和墙上的妻子说话,和那两只满地爬的小龙虾说话。他把小龙虾喜欢吃的生菜叶子扔得到处都是,然后大声说,“让你们吃,让你们吃,一天到晚只知道吃!”或者是,“这么好的生菜你们都不好好吃,这么好的生菜你们都不好好吃,你们到底想吃什么?”有一次,是夜间,老布去卫生间小便,一不小心踩着了小龙虾,那只小龙虾正举着它难看的大钳子在地上乱爬,老布把小龙虾的两只腿给踩掉了,老布以为这下子那只小龙虾要死了,想不到没过多久这只小龙虾又长出两只腿来。那一阵子,老布把这事几乎告诉了每个认识的人,“猫不可能吧,猫要是掉一条腿不可能再长出一条吧。”老布说养宠物就要养龙虾这种东西。

老布出去了,他觉得自己在家里憋得慌。前几天,他在院子里走的时候鞋底突然掉了,他觉得应该给自己买双鞋,脚上的那双不能再穿了。超市里人很多,很嘈杂,老布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站在了女装那里,而且是面对着花花绿绿的女式内裤和乳罩。那个服务员冲着老布笑了好一会儿,老布才明白自己是不应该站在这种地方,老布没有买鞋子,就那么又急急忙忙回来了。天气很好,阳光也很好。然后,老布就又坐在沙发上了。但他马上又激动了起来,为自己的一个念头。

“何不体验一下?”老布听见自己对自己说。

老布去看了一下走廊门,门关得好好的。

门一关上,门后边的那面镜子就露了出来。老布看见自己在解自己的皮带。

“体验一下看看,体验一下看看。”老布听见自己说。

老布一直没发胖,甚至要比他儿子还瘦。

老布从儿子那里拿来的那一大口袋衣服里挑了一件连衣裙。

“这会有什么?这会有什么?”老布说。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老布听见自己对自己说。

老布已经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所以屋里很暗,老布把灯打开,老布对着镜子看自己,连衣裙被老布穿在了身上,但老布觉得一点点都不好。

老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大笑起来。

“为什么?怎么回事?”老布说。

老布看着自己在镜子里往前走,往后走,转了一个身,往这边转,又转了一个身,往那边。老布看着自己在镜子里把两条胳膊在胸前交叉起来,然后不动了,老布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老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把身上的连衣裙脱了下来,一丢。

“没一点意思。”老布对自己说。然后洗澡去了。

“没一点意思。”老布站在淋浴喷头下,对自己说。

“儿子为什么要这样?”老布问自己,又打了一次洗发露。

老布想自己待会儿是不是应该去上网查一查,查一下男人穿女人的衣服是什么毛病。或者是,自己该问一下什么人,比如问一下刘远军,刘远军是大夫,小时候和老布玩大的。他们一直都很亲密,他们有一阵子连洗澡都在一起,刘远军的父亲是个医生,家里有许多医书,那时候老布就总是把那些医书借来乱看,主要是在书里找生殖器的图片看,或者是找关于性的内容看,一边看还一边手淫。老布那时候总是对自己说白天不要做这种事,最好留在晚上再做,但老布就是管不住自己。

老布的朋友刘远军吃中午饭的时候接到了老布的电话。

“我在吃饭。”刘远军在电话里说他刚刚做完了一个手术。

“你们食堂的饭根本就不能吃。”老布说。

“我在面馆给自己要了一碗肥肠面。”刘远军说。

“是不是有什么事?”刘远军问。

老布就突然改了主意,说没事,没什么事。

“最近睡觉怎么样?”刘远军说,“那个药怎么样?”

老布说现在睡不着的人可太多了,晚上一两点看看手机,想不到会有那么多睡不着的人发微信。老布打电话的时候从窗口朝下看了看,楼下的邻居在下边洗汽车,用水龙头。

“你看小布怎么样?”老布说。

“是不是又要介绍对象?”刘远军说现在谁还用介绍对象,都自己搞,合适了就先上床。

“我们算是想到一起了。”其实老布是想说说儿子穿女人衣服的事。

“我想的跟你不一样,我觉得你倒是应该找一个了,趁着你现在还不算老,还能来得了那事,要知道男人和女人的感情都靠那一下,如果再老几年你连那也做不了你就不能再找了,你趁现在还行就抓紧找一个,你总不能自己一个人过下去。”

“我无所谓,我自己能照顾自己。”老布听见自己说。

“你别这么说。”刘远军在电话里说。“趁着你现在还行。”

也许,老布觉得自己也许要说了,要把儿子的事对刘远军说一下。“也许那小子根本就不想结婚,”老布说,但老布知道自己更想说的是儿子穿女人衣服的事,这种事不对头,太不对头了。

“结婚也真没劲。”刘远军突然在电话里说,又说,“结婚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刘远军不止一次对老布说过他十分怀念在非洲的日子,一个人真是自由,刘远军喜欢喝咖啡就是在非洲养成的一种习惯,刘远军对老布说,只要一喝咖啡,就好像又到了非洲,只要一闻到咖啡的味道心情就好了。有时候,老布在超市里会给刘远军买一瓶咖啡,买咖啡的时候老布心里想,是不是刘远军和妻子的关系有什么事?老布还问过刘远军,刘远军说他和妻子会每个星期做一次,“这说明我们的关系还可以,如果一次也不做就说明有问题了,我们很好。”

“你怎么不说话?”刘远军在电话里说,

“太难吃了,这里的面条太难吃了。”电话里“砰”的一声。

刘远军说话的时候老布想起了那个披萨。

“其实你应该叫个披萨吃,八寸的就够了。”老布对电话里的刘远军说,朝下边看了一眼,楼下的邻居已经洗完了车,正在收他的胶皮管子,用那么一个很大的滑轮,那个人一只手转着滑轮的柄,人就随着胶皮管子消失在楼道里了。这个人就住在楼下一层,有时候老布会在南面的阳台上朝下看一看那个人种的花,但是今年春天来的时候下边的这个人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菜。有一次,老布在院子里碰到了这个人,这个人给了老布两根粉红的水萝卜。“现在我们都吃不起菜了,菜一天比一天贵,操他妈!”这个人对老布说,又说现在活着其实没什么意义,“房子听说也要交税了,操他妈!”这话把老布吓了一跳,知道他在骂谁。有时候老布在南边的阳台往下看,会发现这个人正在下边他的院子里躺着,脸上扣了一顶草帽,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还醒着。

“哪天你请我吃披萨吧。”刘远军在电话里说。

“十寸的,咱们两个就够了。”老布说,才三十多块钱。

“明天吧,怎么样?”老布说。

刘远军说明天还有手术,“这几天手术排得很满。”

老布又朝下看了一下,下边的那个邻居不见了,可能已经回到他的屋子里,也许在南边的小院里,老布去了南边阳台,那个邻居果然在南边,在那把躺椅上躺着。好像是要睡一会儿,脸上扣着那顶草帽。老布想起这个邻居那次搞烧烤的事来了,很隆重的,用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白蓬布把那个院子围了一下。烧烤架子摆在靠西边的地方,那边还有一个秋千。那天来的客人都是些年轻人,老布认识邻居的儿子,个子很高,所以显得脑袋特别小,出奇的小,但待人很有礼貌。那天老布甚至还想自己什么时候也给儿子搞一次烧烤,就在阳台上,可以随便喝啤酒。老布确实想了,但老布没有去做。他甚至都没对儿子说过。老布跟儿子的关系真是说不来,那次老布在家里炖肉,结果给炖煳了,老布一直在电脑上找东西,直到闻到了烧煳的味道。那之后,老布炖肉的时候就会给儿子打一个电话,告诉儿子自己在炖肉,再过一个小时提醒我一下。

“你记住千万提醒我一下。”老布说。

一个钟头后,老布的电话果然响了,是儿子打过来的。儿子在电话里说,去看看你锅里的肉变没变成焦炭。老布还真把炖肉的事给忘了。老布对儿子说,你怎么就记住了。儿子说我上了闹钟。后来儿子给老布买了一个电热壶,要老布用电热壶烧开水,因为有几次,老布忘了厨房烧水的事,一壶水就那么烧干了。其实老布的儿子还是挺会关心人的,但老布的儿子就是不愿意老布去他的屋子。所以到了后来,老布干脆就不去了。

“一定给儿子搞一次烧烤。”老布说。

老布想好了,随便儿子叫什么人来。老布甚至想儿子是不是太寂寞了,要是事情多一些他也许就不会穿女人衣服了,这就叫做“闲人生是非”,也许儿子真该结婚了。

老布突然又给刘远军打了电话,这次老布不再犹豫,他对刘远军说,“实话对你说吧,刚才打电话我就想说了,是我的儿子出事了,他买了不少女人的衣服,回家他就穿女人的衣服。他是不是有问题?”老布一口气把这话说了出来。

刘远军在电话里突然笑了起来,“这是异装癖。”

“问题是他有女朋友的。”老布说。

刘远军没说话,好像是在等什么。

“我最不能接受男人穿女人的内裤和乳罩还有高跟鞋。”老布激动起来了。“他小时候很正常,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老布放低了声音,“你说,他不会有别的毛病吧?”

“这应该问问他的女朋友。”刘远军又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起那个喜欢穿花衣服的老华侨来,小时候,老布和刘远军经常见到那个老华侨,总是穿得花花绿绿。马来西亚吧,那老华侨好像是那里的人。

“他还有内裤和乳罩,问题是乳罩,他还有乳罩。”老布说。

刘远军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找个人问问你儿子的女朋友,这是最好的办法,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好的办法了。”

“我要制止他,我不能让他走得太远,他是男人。”老布说,能觉得自己正在生起气来。

“操,他是男人!”老布在喘粗气,“怎么让我碰到这种事。”

“问题是,你确定是他戴乳罩吗?不会是他女朋友放在他那里的吗?”刘远军突然想起来了,“既然他有女朋友,也许你弄错了,乳罩和内裤。”

刘远军在电话里笑了起来。咯咯咯咯地笑着。

“也对。”老布说。

老布用手捋自己额前的头发,捋得很慢。捋了好一阵,捋得眼睛都像是发了直,然后他开始给儿子打电话,老布是个心里搁不住事的人,有什么事必须马上办,有什么话必须马上说。打了好一阵,儿子终于把电话接了起来,老布很少和儿子通话。

老布说,“你说内裤和乳罩是怎么回事?”

“什么?”儿子在电话里说。

“不会是你女朋友落在你那里的吧?你说。”老布又说。

“什么?”儿子又在电话里说。

“也许那不是你穿的,是你女朋友的。”老布说。

电话那边稍停了一下,然后老布听到了儿子在电话里愤怒地大声说:“不是她的,是我的,内裤和乳罩都是我的,我喜欢!”

“你为什么会喜欢女人的乳罩和内裤?”老布也大声说,觉得自己真是气愤了,胸口那地方有感觉了。

“我愿意!”儿子在电话里说。

“为什么?”老布是真生气了。

“我愿意!”儿子好像比老布更生气。

“你是个男人,你知道不知道?”老布说。

“我愿意!”儿子好像是不对劲了,听声音。

“小布,真是你的?”老布又小声说。

那边已经把电话放下了。

“要不,就当做是你的一种爱好吧。”老布对着电话说,觉得自己不应该生气,怎么就又生起气来呢?生什么气?多少天来,老布觉得这是件谁也说不清的事,所以儿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要不大白天穿上女人衣服到处走就是了。“要不,就当做是你的一种爱好吧。”老布又对着电话说,其实他也知道,儿子根本就听不见,那边电话已经放下了。

“也许只不过是一种爱好。”老布坐下来,自己对自己说。

那只小龙虾又出现了,举着它难看的大钳子,跑到沙发下边去了。

“肯定只不过是儿子的一种爱好。”老布朝沙发下看了看,对自己说。

老布想了好多天,觉得如果这么解释自己好像还能接受。问题是人人都有爱好,谁没有爱好呢,只不过爱好有所不同。

老布觉得自己有点累了,他起身去了另一间房,爬到床上去了,他是爬上去的,床上真是零乱。老布以为儿子会小声跟自己说话,老布以为儿子会害怕,老布以为儿子会说那内裤和乳罩就是女朋友的,但老布想不到儿子的火气比他还大,老布从来都没见过儿子火气这么大。

“到底怎么啦?到底怎么回事?”

老布把身子在床上翻过来,看着自己的肚子,肚子在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老布又躺不住了,他觉得自己有点火烧火燎。老布又从床上爬下来去了厨房,他从冰箱里给自己取了一根冰棍,大口大口吃起来。吃冰棍的时候老布好像又听到了妻子的这句话:“你想发火的时候你就来根冰棍。”这是妻子的好主意,想不到还真管用,多少年了,老布的冰箱里总放着冰棍,说来也真是神奇,只要一吃冰棍,老布就不想发火了。

“就当是一种爱好吧。”老布听见自己在说。

“当然是一种爱好,就当是一种爱好。”老布又说,另一只手在捋自己的头发,从年轻时候起,老布就喜欢没事捋自己的头发。

老布一边捋自己的头发一边举着冰棍去了电视房,他站在妻子朱兰的照片下边,习惯了有什么事都要对她说一说,好像是在向她汇报,好像她还能听到,他看着妻子的照片,这张照片要比真人的脸还要大,所以看上去很不真实。

“他妈的,就当是一种爱好算了。”老布说。

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从门那边过来了,老布马上明白是那两只小龙虾。

老布打了一辆出租车,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老布去了趟超市。超市不知在搞什么活动,人那么多,还敲锣打鼓,仔细听听,是外面在敲锣打鼓。超市里边是你挤我我挤你,简直糟透了。老布去了卖西服的柜台,前几天他来好几次了,早已经看好了,那身西服说实话真好,是休闲的那种。同款有三种颜色,老布挑了麻灰的那种,老布知道儿子喜欢这种颜色。

老布的儿子小布来开门,敲门的时候老布真希望儿子的女朋友在,她在可以解围,她总是嘻嘻哈哈,但她不在。儿子把脸从里边伸出来,儿子的头发很长,但鬓角那地方推得又很短,老布知道这是现在最流行的一种发型。老布发现儿子穿了一件很大的军绿色毛线衫,毛线衫是新的,但前边有两处脱了线,像是已经穿烂了,但老布知道这是现在最流行的,有意搞那么个窟窿。

老布没说话,老布的儿子小布也没说话。

老布的儿子把门打开了,然后马上往后退了两步,靠墙站住了,并且把两只手抬起来放在了脑后。这样一来,穿在老布儿子身上的军绿色毛线衫就提了起来,露出了一截里边的白体恤。也露出了黑牛仔裤的腰。他这么做是要给老爸让地方,老布一只手举着衣服盒子,一只手拖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

“别激动。”老布对自己说。

老布一只手提着那个大蛇皮袋,一只手举着那套刚从超市里买的休闲西服。“别激动。”老布又听见自己对自己说。老布一只手提出那个大蛇皮袋子一只手举着那套从超市买的休闲西服。他那个样子像是在保持平衡。

“别激动。”老布听见自己对自己说。

“这是你的那些衣服,这是我给你买的衣服。”老布对儿子说。

“别激动。”老布这次是对儿子说。

“就当那是一种爱好吧,你别激动。”老布又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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