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蓓佳,出生于江苏如皋。一九七三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一九八二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一九八四年成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夜夜狂欢》《新乱世佳人》《婚姻流程》《目光一样透明》等,中短篇作品集《在水边》《这一瞬间如此辉煌》《请和我同行》《藤之舞》等,散文随笔集《窗口风景》《生命激荡的印痕》《玻璃后面的花朵》《片断》等。主要儿童文学作品有长篇《我要做好孩子》《今天我是升旗手》《我飞了》《漂来的狗儿》等。
作品曾多次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政府出版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国家级奖项。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韩文、越南文出版。
我的奶娘,我叫她阿妈。童年时光中,她是我最亲近的人。
我妈一直说我是个天生犟种,因为我一生下来就死活不喝她的奶,也不知道是她奶水太过稀薄,还是奶头堵塞了让我无法吮吸。整整三天,我哭到脸色铁青,喉咙嘶哑,眼见着捯气艰难,小命难保。那个时候,我们那样的小县城里是见不到牛奶和奶粉这些时髦玩意儿的,小毛头不喝奶,就意味着自绝于世界。
我外婆舍不得我饿死,因为我是家里的头生子。她老人家托了街坊邻居四处打听,在我出生后的第四天头上找来了我的奶娘。
长大后回想她,个头小小的,黄皮、凹眼、高颧骨、厚嘴唇,竟是南国两广人的长相。但是当时的我才出生三天,应该不会看人,也看不见人。听我外婆说,阿妈进得房来,抱我入怀,解开衣襟,手才摸到胸口,奶汁扑哧一下子喷射出来,白花花溅得我满头满脸,可我居然一声没哭,惊愣片刻,小鼻孔张开连嗅三次,掉回脑袋,稳准狠地一口叼住了我阿妈的奶头,嗞咕嗞咕吸得几近呛咳。阿妈后来形容说,我那一顿奶,足足吃了有三根香的工夫,哪像个饿到半死的毛娃,简直就是一头狼崽,一口要吸出她的血来。
“缘分啊!前世里有缘啊!”一直到我长大之后,我外婆还屡屡感叹。
那时候我阿妈已经生过四胎,哺乳期的小儿子刚满六个月,她断了儿子的奶,应聘来给我当奶娘,自然也是家里需要这一份收入。
一年后我断奶,阿妈本该走人,因为我家里也并不宽裕,雇不起常年保姆。可是我妈不巧又怀了我妹,而且她生完我妹赶紧地就要上班,这样一来,阿妈不能不留下,照顾着我们两姐妹长大。
奇怪的是,我妈生下我妹就有奶了,浓稠又汹涌,吃得我妹从小就面如满月,个头也高,两岁跟我比肩,三岁已经高过我两指有余。小时候我们两个打架,我被她压着无力还手,阿妈就会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推搡我妹:“小鬼头,你欺负网子啊!你不晓得她生下来三天没吃着一口奶啊!”
好像我三天没吃奶,就有了横行天下的资本。
还好我妹妹宅心仁厚,长大了非但没记我和阿妈的仇,反而事事处处都记得维护我,连我在小学里做值日生,她都会偷着去帮我拎水。可能阿妈的那句“三天没吃着奶”在她脑子里记忆深刻,自觉不自觉地,她就长成了一个全能保护者的角色。
小时候,我们那个小城是标标准准的枕河傍水的江南市镇,曲里拐弯的巷弄里藏着无数栋破败寥落的深宅大院。那些院子一律有着谜一般紧闭的大门,门上有一对硕大而粗糙的铁环。推开门,跨过高高的门槛,便是辽阔而又显得荒芜的庭院。中间一条碎砖小路通往正房,小路两边有菜地,种着小葱、青蒜、扁豆或者南瓜;也有无心打理的花圃,零零星星开着粉色的凤仙花、鲜艳的美人蕉,夹杂着一两株薄荷、藿香之类,夏天可以采下叶子泡凉茶喝。小路走到头,便是高大而阴森的七架梁的正房,中间堂屋,待客和吃饭,两边各有一间大房,东房住父母,西房住小孩。正屋两边,还有两排堆放杂物或是用作厨房的厢房,小,并且低矮,光线也差,一般不会住人。
大概在我两三岁的时候,东厢房里好像养过一头母羊,印象中我似乎喝过几次腥得要吐的羊奶。有时候我会抓院子里的羊屎当玻璃球玩,只要被阿妈发现,她会立刻扑上来打落我手里的宝贝,然后抱我到巷子里的水井边,打一大桶水,用肥皂使劲搓洗我的手,还抓我的手凑近她鼻尖嗅,确信没有羊屎味了,才放我走开。那头母羊后来去了哪儿,是卖了还是杀了,我已经完全没有记忆。
童年时光,眼睛里总会放大身边物体的尺度,觉得一切都够威严和森然,到长大后回头一看,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现在做梦还偶尔梦到我们家的门楼,那样高大,那样宽厚,我几乎要把脑袋仰到九十度的样子,才能看见门楼顶上残缺不齐的雕花石砖。还有,那两个门轴特别跟我们小孩子较劲,每次我妈吩咐我去关门,门轴就吱吱地响着,厚厚的门扇赖着屁股死活不肯动窝。然后阿妈赶快拿个油瓶过来,把瓶里的油脚子滴几滴在门轴上,哄它们听我指挥。可是没过几天灰尘又会把门轴腻住,蹲下去能看见一层油污巴在门窝里,黏稠污秽,碾碎的羊屎一样,好恶心。这时候我要是再去关门,门轴会大声呻吟、哭泣,比之前更加懈怠。
我那时候还有个毛病:没事喜欢用指甲抠东西。墙壁上的石灰啦,脚趾里的污垢啦,铅笔上的橡皮脑袋啦,砖缝里的泥土啦,都是我的最爱。抠东西的时候我很专心,精神集中,情绪安宁,目光深邃,实实在在地享受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我还特别喜欢抠家里那两扇黑漆大门,因为漆皮剥落后,门缝里的油泥变得生脆,用指甲去抠,嘎嘣下来一块,嘎嘣又下来一块,爽得不行,非常有成就感。还有,门扇的木质天长日久已经松软得不堪一击,抠出来的木屑嵌在指甲缝缝里,闻上去有一种古老的陈旧的气味,让我说不出来的迷醉。
阿妈最见不得我碰那两扇门,只要我们两个人在院子里,不管她是在种菜还是洗衣服,她的眼睛始终瞄在我身上,我刚往门楼那边迈一步,她已经飞身过来挡住我,喝令我回到正房前廊上玩。
“好好的大门都要被你抠出洞洞啦,贼娃子都能钻进来啦,要不要剁了你这双手?”
然后她就抓起我伤痕累累的指尖,在手心里又揉又吹,还痛心疾首:“嫩豆儿样的手啊,粉坨坨的指甲啊,罗子哪有你的手好看?怎么就不晓得顾惜呢?”
她不顾事实夸赞我好看的同时,总不忘捎带着把我妹妹罗子贬到尘埃里。我妈看不过去,隔三岔五要批评她偏心眼儿。
“不能这样!”我妈一脸严肃,“小孩子之间要一碗水端平。”
“好好,端平,端平。”
鉴于我妈的小学老师的身份,她不敢当面违拗,嘿嘿一笑,接受批评,可是屁股一转,下一回碰到类似的事情,照做不误。
“可怜呢,生下来三天没吃着一口奶呢。”这是她为了我屡战屡胜的一句口头禅。
阿妈这一辈子生了六个儿女,奶我之前有四个,我七岁之后她辞工回家,不经意又生了两个,可惜末一个先天不足,落地就没了声息。她倒是不以为然,端午节来我家送粽子给我吃,碰到我妈问起,摆摆手说:“短命鬼,不说他。”
我妈就说她心大,感情的事情上粗粗拉拉。可我想,阿妈要是心大的话,她该对所有的孩子都风轻云淡啊,她怎么唯独把我捧在手心,拿她的肩膀她的胸襟把我呵护得严严实实呢?
我四岁时,阿妈的大儿子大虎哥哥十七岁,勉勉强强初中毕业,经我爸托人介绍,进邮局学徒,做投递员,成了阿妈家里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他有一辆漆成墨绿色的崭新的自行车,车架上挂一个同样墨绿色的邮包,每天上午十点钟左右,他会风雨不误地出现在我们家巷子口,一路铃声叮当,风一般冲到守在门口的我和罗子面前,捏闸,骗腿下车,从邮包里抽出我爸订阅的一份报纸,间或还有一份远方寄来的信件,递到我的手上。这时候我就会高声地快乐地朝大门里面喊:“阿妈阿妈,大虎哥哥来送信啦!”
阿妈如果恰好手上闲着,会应声而出,看一眼汗淋淋的儿子,板着脸骂他:“骑这么快,赶去杀头啊!”
我那时候听不明白这句咒骂背后的心疼,只不过阿妈一出现,我的腰杆子立刻硬了起来,敢于提出非分要求:“大虎哥哥,你带我骑一下车子好不好?”
大虎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拿眼睛瞟他妈。
阿妈的骂声又是劈头盖脸:“你个挨千刀的,耳朵长毛啦?网子要骑个车你装听不见?”
马上,大虎笑逐颜开,一手扶龙头,一手抱起我,妥妥地放在前杠上。
“坐好了啊?开动喽!”
叮当叮当,自行车载着我飞驰而去,穿过小巷,空地上转一个大圈,原路送我回家。
我妹罗子眼巴巴地站在门口,她多想也像我一样坐上这么一回,可是阿妈对她渴望的眼神完全视而不见。罗子懂事,不哭不闹,她知道在我强悍的阿妈面前哭也无用。
星期天,阿妈会有半天假,回去料理一下家事。她的长女大丫是家里的总管,妈妈出门挣钱,爸爸和三个弟弟都交由大丫照料。可是当妈的仍然是这个大家庭的主心骨,攒积了一星期的大事小事,都要等着在我阿妈回去的这半天里决断和安排。
上小学之前,我一直是阿妈的小尾巴,她买菜,我跟她上街,她回家,我也跟她回家。我知道阿妈喜欢把我带在身边。她会给我在耳朵两边梳两条细细的麻花辫子,扎上两根红色的绸带,再穿上红白毛线织成的开衫式毛衣,或者一条红色灯芯绒的背带裤。在那个年代的小城,小孩子打扮成这样,走到哪儿都会引人注目。阿妈特别享受这种被注目的自豪。
阿妈家住在城南闸桥下。临街有两间矮趴趴的门面房,是她丈夫胡麻子的木器店。店后面穿过一个狭长的天井,是三间更加低矮的住房,住着阿妈夫妇和他们的众多儿女。
胡麻子其实不是木匠,是箍桶匠。他的店里总是堆满刨成了圆弧状的木块,整齐缠绕着的竹丝,闪亮的铜条,还有大大小小的铁环。跨进店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怪怪的刨花味、桐油味、铁器和铜锈的气味。凡能插脚的地方,都是形形色色的桶:水桶、脚桶、米桶、马桶,还有婴儿的站桶……小桶摞在大桶里,层层递进,摞成一个宝塔的形状,一直顶到屋梁。那些做好的铜环铁环竹丝环,也是大的套着小的,一排一排挂满墙壁。铁环一般比较厚重。铜环看上去要轻薄很多,被胡麻子擦得很亮,泛出一层黄灿灿或者紫莹莹的光。竹丝环是竹篾劈细了之后一股一股绞出来的,猛一看像蛇,盘缠在一起的粗蟒蛇,我在更小的时候去木器店玩,冷不防见到,吓得哭了,阿妈还把胡麻子骂了一顿,怪他为什么不早早收拾起来,弄得胡麻子百口莫辩。
胡麻子本人除了脸上有麻子,其余挑不出大毛病。个子敦实,面孔黝黑,眉毛又粗又重,细眯眯的眼睛藏在眉毛下,坐着干活儿时,眼睛往下看,就像打盹儿睡着了那样。他身上终年系一条油布围裙,黄不黄黑不黑的颜色,因为沾了太多桐油,边角发硬,往左右两边支棱着,像挓挲的鸟翅膀。他每天干活儿、吃饭,从巴掌大小的紫砂壶里喝酽茶、躺在藤椅上睡中觉,这条围裙从来都不摘下来,宛如长在他身上的第二层皮肤。
阿妈对这两间店堂的杂乱,对胡麻子身上的邋遢非常看不惯,一回家就总是叮嘱我:“别往前面跑,看弄一身脏!”
阿妈家的规矩,女人和小孩子吃饭都不上桌,家里有能力挣钱养家的才能端坐饭桌由人伺候。从前到饭时,是胡麻子一个人闷坐在四仙桌上,倒一小碗黄酒,就着一碗咸菜烧小杂鱼,不慌不忙地享受着。阿妈带着几个小孩子围着灶台边的一张小圆桌,一人一大碗杂米饭,拿锅里多余的汤汁一拌,稀里呼噜吃个精光。大虎当了邮递员之后,有资格跟胡麻子平起平坐了,父子两个便面对面分享一碗小鱼,有时候还能再添上一碗炒螺蛳,或者韭菜炒鸡蛋,再或者蚬子烧青菜,总之是多少有点荤腥味。只有我到阿妈家做客时,阿妈要把我抱上四仙桌子坐,桌上会再多出一小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这是专属于我的一份特供,我吃剩下了,别人才可以吃。而阿妈的另外几个儿女:大丫二虎三虎,必定被她赶到前面店堂里去吃饭,阿妈的原话就是:“眼不见嘴不馋。”
五岁之后我对人情世故有了感觉,不怎么愿意接受阿妈的特殊安排了,总是扭着屁股要下桌,去跟我的三虎哥哥大丫姐姐一堆坐。阿妈犟我不过,便拍一掌三虎的脑袋,喝令他:“你去,陪你妹妹上桌。”于是三虎笑眯眯拉了我的手,跟我同跪在一条长板凳上,享受一次成年男人的待遇。只不过他依旧不敢多伸筷子,看得多,吃得少,小心翼翼又诚惶诚恐。他是个懂规矩的小孩,知道挣钱不容易,父母好辛苦。
七岁生日刚过,我上了小学。大我半岁的三虎跟我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九月开学第一天,阿妈给我换上一件粉红底子带小白点的花布衬衫,一条半新不旧的蓝布裤子,一双红黑格子灯芯绒面料的搭扣布鞋,还给我背上一只手工缝制的花布小书包,里面放着两本新发下来的语文和算术书,一只崭新的铁皮铅笔盒。“网子啊,”她叮嘱我,“上学不怕啊,有人欺负你了就找三虎去,他力气大,会打架。”
我妈在一旁插嘴:“怎么能让小孩子去打架呢?”
阿妈振振有词:“那怎么的?我们网子多可怜,生下来三天都没吃到一口奶!”
我妈哭笑不得,觉得她逻辑混乱,没吃奶跟被欺负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可是我妈不愿意跟阿妈争执,一旦争起来,阿妈总是神情亢奋,气势咄咄逼人,矜持又带点高冷的我妈只能报之以苦笑。
但是我妈在原则问题上丝毫不肯让步,她坚决制止了阿妈要送我上学校的动议。
“绝对不行。”我妈语言柔软,眼神里传达出来的却是不可商量,“网子以后天天要上学,你不可能天天去送她。”
阿妈倒也懂得让步,大概觉得我妈说得有道理吧。转而求其次,她要求我先去闸桥下的木器店里找三虎,两个小人会齐了再往学校走。反正去学校,木器店是必经之路。我妈同意了这个折中办法,把我送出大门,就停步不前,还拉住阿妈的衣角,示意她也不必再送。
去木器店,我熟门熟路。三虎的姐姐大丫很高兴我来找三虎,特地把三虎身上那件带破洞的汗衫换下来,临时给他套上二虎的一件长及腿根的海魂衫。三虎就这么穿着一件咣里咣啷的大衣服,背一只同样是哥哥用过的破书包,蚂蚱一样地蹦跳着,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尽责尽力地呵护着我往学校走。
我们俩那时都缺少时间概念,也不知道上学是不该迟到的,他一路走一路踢石子,我奔前跑后帮他收集石子,尽量地送到他脚底下,看他噗一声踢中目标,就开心大笑,比自己动脚还要快乐。
不知不觉走上闸桥。桥面有点坡度,我们不踢石子了,站在桥栏前往河水下面看,因为三虎显摆一样地告诉我,他昨天在乡下池塘里逮到了一只小乌龟,本想留着给我玩玩,可是乌龟咬了大丫的手指头,大丫一生气,拎起乌龟扔到闸桥下面去了。三虎说:“你往水里面看,使劲看,一会儿乌龟就会冒头,真的。”
我们俩屁股朝天地趴在桥栏上,肚皮贴着冰凉的石头,脖子伸出老远,比赛谁能先找着小乌龟。我说我好像看到了,在那边的那堆水葫芦下面,那儿有个动来动去的黑点点。三虎仔细辨认之后一口否定了我,说那不是乌龟,是一条乌鱼的大嘴巴,乌鱼在吃水葫芦。我说乌鱼才不吃水葫芦,它要吃小鱼。
“鱼怎么会吃鱼?”三虎很生气。
“鱼就是会吃鱼啊,阿妈告诉我的呀。”
“我妈才不懂,她没有钓过鱼,又没有养过鱼。”
“可是她杀过鱼,还煮过鱼。”
“呆子!”他愤愤地嘀咕一句。
我搞不清楚他这句“呆子”是说我的,还是说他妈妈的,就威胁道:“我告诉阿妈去。”
这句话吓住了三虎,他就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挑起话头,指着桥洞下方的一处水草丛,说他这回真看到乌龟在伸脑袋。
“哪儿呢?哪儿呢?”我拼命地伸脖子,踮脚往桥洞下面看。
“那儿呢,在游呢,四个脚都在划水呢!”
我超级恼恨自己的愚钝,别人都能看见的,偏我看不见。我更大幅度地把身体探出桥栏去。然后,我感觉自己头重脚轻,整个人从桥面上腾空而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我背着的书包比我的身体下坠更快,书包带子扯住我的脖颈,像是有一双大手在拼命地拉我入水。在我的头发和脑袋浸入水中的瞬间,我还来得及看到一条尺把长的鲢鱼被我惊得扑通一声跳起来,白花花的肚皮一闪,尾巴扫在我的鼻尖上,非常有力度,像是有人用劲地扇了我一巴掌。
后来阿妈告诉我,她奔下河岸,跳入河水,一把将我捞到手里的时候,我就像一只淹得半死的猫,眼睛闭着,嘴巴张着,鼻子里耳朵里哪儿哪儿都在冒水,手冰凉,脸乌青,一点“人气儿”都没有,把她吓得站在水里就尿了裤子。“幸亏通身上下都是水,不然要出大丑。”她还笑眯眯的,觉得占了便宜。
原来那天早上她想来想去不放心我,瞒了我妈偷偷跟我出了巷子,先跟到木器店,又跟到闸桥。三虎和我站在桥上往河水里探头探脑时,她心里恼火三虎不及时领着我去学校,正要奔过去扇她家那个“挨千刀”的耳光子,眼面前一闪,我就倒栽葱飞到了桥下。
“我说嘛,我一早起来心就嗵嗵跳嘛,就觉得你头天上学要出个什么事,你妈还不让我跟着!”她说这话的时候,既后怕,又骄傲。
亏得那条河水浅,立秋前后天气也炎热,我和阿妈都没有出大事。
可我还是躺在床上发了一个星期的烧,说胡话,身子一挺一挺地发惊,间或还放声大哭。医生说我是受了惊吓,开了几剂安神压惊的药丸。那药丸个头比玻璃弹球还要大,卡在我的嗓子口,差点儿没有噎死我。阿妈手忙脚乱地把药丸从我嘴巴里抠出来,掰碎成黄豆大小的药块块,再一颗颗地搓成小球球,慢慢地喂给我。
病好之后再上学,我才知道三虎为我落水的事情吃了大苦,我阿妈当晚就冲回家,从木器店抽根竹丝,把三虎从床上揪起来,扒下裤子,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打。阿妈的理由是,三虎是哥,我是妹,哥没有带好妹,哥就有责任,要受罚。她还呼天抢地:“你个挨千刀的啊!这要是晚一步,网子的一条小命就送掉了啊!你让我怎么对人家爹妈交代啊!”
三虎抽咽着,撅了小屁股,不躲也不闪,乖乖让他妈打。后来还是大丫心疼弟弟,拼死上前抢了她妈手里的竹丝,才算就势收了场。
三虎的屁股被打烂了,也敷了草药,趴在床上将养了一周。所以,实际上,我因为高烧而缺课的那几天,三虎也同样没有到学校。
一周后我们又开始上学了,每天我仍然是路过木器店叫上他一块儿走,他也从来没有说过他为我挨的那一顿打。
可是班上的小朋友都知道了我从桥上落水的事,他们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人还故意站到板凳上,头往下一栽,故意做出扑通落水的动作,惹出周围一片笑声。我坐在座位上,无比羞愧地低了头,用指甲一个劲地抠橡皮,想哭,又不敢哭。我模模糊糊意识到我已经成了班里同学的笑柄,上学头几天,我已经把我身上的笨拙、胆怯和懦弱暴露无遗。
毫无疑问,三虎不可能容许这种情况的存在,他必须要替我出面。有一天上学,他在身上藏了一根从木器店里偷拿出来的铁条,下课时间,当几个顽皮的男孩又一次站在板凳上对着我吐舌头翻眼睛,做各种羞辱性的动作时,三虎呼地一下子从他座位上站起来,变戏法一样抽出那根令人胆寒的铁条,对着那些男孩子劈头盖脸地抽过去。小孩子手里没数,完全不知道轻重,当时就让两个男孩身上脸上见了血,吓得教室里一片惊叫声。好在老师没走远,急急忙忙赶过来,适时制止了一场暴乱。
三虎刚入学就犯下了如此大的错误,学校自然不肯再接受他。还是我爸出面,在小城最好的一家馆子里请了一桌客,让各方面息事宁人。三虎转学到城郊的另一所学校读书。那学校设施简陋,学生们都要自带板凳上学。偶尔我会在上下学的时间里看见三虎扛一条板凳穿街而过。我停步,惊慌失措地看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不过三虎似乎一点儿都没有记恨我。放学早的时候,他时常还会到我家,去找我阿妈。他其实是个有点黏妈的男孩子。阿妈忙着做事没空理他时,他就一个人坐在我家的门槛上打弹子球,或者用他的尿水当子弹,猛射台阶下的蚂蚁们。我记得他当时在换牙,嘴巴一张开就看见一个黑洞洞。他的睫毛长,又漆黑,显得一双眼睛毛乎乎的,像某种小动物。神情专注时,他的鼻孔就会翕动,猫一样地一张一合,鼻腔里带出重重的呼吸声,让别人轻易不敢惊扰他。
很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三虎是那样一个可爱的、孝顺的、阳光明媚的小男孩。
那一年的冬天,距我从桥上落水不到半年时间,我又做出了另外一件丢人的事情。我那时候好像特别窝囊,手脚笨拙,脑子迟缓,很容易就把身边的一切弄得特别糟糕。我拼命地想让自己成为老师和家长心目中的好孩子,可我的努力总是适得其反。
那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做手工。手工的内容其实很简单:把发给每个人的红色蜡光纸按老师教的方法折叠,而后一剪子下去,再展开,成就一枚红光闪烁的五角星。再然后,把一枚大的四枚小的五角星在图画簿上排列成国旗图案,拿糨糊粘好。
可是我的五角星无论如何都剪不成样子,要么剪出来的只有四只角,要么就是其中一只角特别巨大,而跟它对应的那只角则小得如同瘸腿。
手工课的老太太特别凶,她不断地呵斥我:“纸要叠整齐!剪刀要拿正!这么笨啊?”
我有个坏毛病,遇事一急就想小便,越想小便就越是尿急。可是我不敢举手要求上厕所。我已经把五角星剪得这么糟糕,怎么还有资格提出额外要求。
好不容易听见了放学铃响。奇怪的是,铃声响起时,我已经消失了那种强烈的小便意识。我跟着同学们急急忙忙往外面跑。那天的雨下得很大,许多小朋友拥挤在走廊上撑伞、穿套鞋,大呼小叫,混乱一片。我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走出校门。
从学校到我家,先要沿着河岸走个两三百米的样子,然后上闸桥,经过阿妈家的木器店,再过马路,穿过一条宽宽的横巷和一条窄窄的竖巷,才看到我们家的黑漆大门。这点路,对大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一个七岁的孱弱的小姑娘,还是在大雨之中,两只手还要抓紧一把沉重无比的木柄油布伞,时时刻刻地跟大风抗争,这段路程便不是轻捷之旅。
走过宽宽的横巷,拐入窄窄的竖巷,眼见得再走个十几二十米就到家门口。这时候,也不知道是憋得太久还是意志力松懈的原因,小便的急迫感倏忽而至,一瞬间里就让我全线崩溃。我双手举着一把大伞,夹紧双腿,孤立无援地站在风中雨中,全身都在筛糠般地哆嗦。我感觉裤裆里热乎乎的,汹涌的尿水顷刻间就要喷薄而出,可我该死的裤腰上还系着一条细细的棉绳裤带。我把头偏过去,将伞柄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好腾出两只手去解裤腰带。伞重风大,我的脑袋和肩膀无法支撑太多的重负,整个人跟着雨伞原地转了一个半圆。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到,其实我可以先把伞面收起,放到一边,解决了小便的问题再说,最多身上衣服打湿了而已。我是真没有这样的急智。
细细的裤腰带就这样被我手忙脚乱拉扯成了死结。
我已经记不清楚小便是怎样呼啦一下子从下身冲出来的了,我只记得那时我的眼前黑暗一片,我的心里同样黑暗一片。我孤独地站在我人生的黑暗之中,却体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和快乐,那种淋漓尽致的快乐让我浑身发抖,让我在黑暗之中突然看见了眼前闪烁的光亮,就像星空裂开、闪电射出一样,我简直就想大声地呻吟出来。
尿水滴滴答答顺着我的裤腿流淌,鞋子也变得沉重许多,走一步咕叽一响。我都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一步一步蹭回家中的,那期间我的脑子完全麻木,心里想着的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家,要赶快回家。
还好,我推开家门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人不是我妈,是我阿妈。她那时正走出厢房,手里还拿着一把烧火钳,看见我惨白的脸色和湿哒哒的裤腿,嘴巴本能地一张,眼见着就要惊叫出声,却又机智地将叫声咽回肚子里。然后她丢了火钳,冒雨冲进院子,夺下我手中的雨伞,收起,将失魂落魄的我拦腰抱了起来,夹在肘下,几步奔回厢房,回脚一踢,关死了房门。
“不怕啊,不怕不怕。”她不停嘴地劝慰我。
与此同时,她拖出一只木脚盆,从水缸里舀出两瓢凉水倒进去,又兑上一开水瓶的热水,拿巴掌搅和一下,再扔进一条旧毛巾。而后她开始剥我的裤子。看到捆在我腰里的那条打了死结的裤腰带,她啧啧两声,仿佛明白了我尿裤子的原因。她蹲下去帮我解裤带,慌乱之间同样解不开来。这时她当机立断,抄起灶台上的剪刀,咔嚓一声将腰带一剪两半。腰带剪断后,沉甸甸的湿裤子尸体一样地瘫了下去,褪至脚跟,露出我瘦伶伶的暴起了鸡皮疙瘩的腿。她又是啧啧几声,不知道是心疼还是恼火。最后她两手卡在我肘下,一把拎起我来,利落地扔在脚盆里,湿毛巾三把两把擦遍我的屁股和两腿,再三把两把擦干,将光着屁股和两腿的我塞到灶边床上的被窝里,嘱咐说:“别出声!你妈快回家吃饭了,可不能让她看见你!”
那张床是我阿妈平常睡觉的床。她来我家后,一直睡在厢房的灶台边,图个早晚方便。
我尿湿的是我唯一的棉裤。整个冬天我只有这一条棉裤,所以尿湿之后就再没有裤子可穿,只能蜷在被窝里,等着阿妈给我洗裤子,再生起灶火,慢慢烘干。
因为生了火,厢房里很是暖和。我舒舒服服躺在被窝里,闻着被头上混合了阿妈的头油和百雀灵香脂的气味,看着火光中阿妈翻动棉裤的胖墩墩的身影,模模糊糊感觉到我现在安全了,我用不着再害怕什么了。
紧绷的神经一松,上下眼皮立刻开始打架。很快我就睡熟过去。
醒来已是黄昏,我睁开眼,看见厢房里一盏低垂着的沾满油污的灯,朦朦胧胧,却又温暖异常。阿妈叫我起床,帮我穿上烘得热乎乎的棉裤,系上一条新的裤腰带。
“你妈一点不知道你尿裤子啦。”她笑眯眯地凑在我耳边上说,“回头见你妈,就说你刚下学回来,在我屋我写字的。记住没?”
我懵懵懂懂点头,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该不该瞒着妈妈。反正,阿妈让我不开口,我就不开口,阿妈不会害我。
我的母亲,她是个严谨而又自律的人,对于小孩子,她有种种超越我们年龄的要求和期望,比如写字要坐得松柏一样笔直,比如不可以拿手指抠鼻孔,不可以在公众场合摸屁股和脚丫,不可以把饭菜含在嘴巴里说话……如果她知道我七岁了还会尿裤子,我想不出来她会如何嫌恶和羞辱我。而我小时候特别胆怯又特别懦弱,自卑且敏感,遇事只会哭鼻子,我要是遭遇了我妈的羞辱之后会怎么样呢?我的性格,我看待世界的方式,包括我长大后的人生格局,会不会因之发生大的错位呢?完全无法预测。
所以,阿妈当时对我的保护,对我妈的隐瞒,全部都是对的,是出于她对我的挚爱,也是出于一个母亲的直觉。她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一个人。
也是在我七岁那一年,阿妈被我家辞退。那个时候,一场大的运动即将到来,社会舆论对于雇请佣工这样的事情非常敌视,似乎只有地主资本家一类的“寄生虫”才会享受如此令人羞耻的生活。阿妈舍不得走,又不能不走,跨出我家门槛的那一刻,她揽过我的脑袋,大手刺啦啦地在我头发上揉了又揉,长叹一口气:“网子啊,阿妈走了你要受罪了,往后要有哪个人委屈了你,记得来找阿妈!听见没?”
我点头,哭丧了面孔倚在门框上,不知不觉又抠起了门板上的油泥。
阿妈马上一声大喝:“网子,看你的指甲!要剁手啊!”
我缩回手,怔了片刻,这才哇地大哭出声。我心里是舍不得阿妈走的,可我小,嘴笨,还胆怯,只会用抠门缝来表达情绪。
阿妈丢下她的行李,拉我到胸前,两手摁在我肩膀上:“网子不哭啊,网子再哭的话,阿妈也要哭了啊。”
她仰脸朝天,用劲地吸气,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阿妈走后,我和罗子果然受了不少罪。我妈一向不善家务,猛然间面对两个年幼的女儿,天天要买菜烧饭缝衣补鞋,还要为我们梳洗打扮检查功课,明显地力不从心,连脾气都变得暴躁易怒。我和罗子几乎是轮番着被她打骂呵斥,这使得我们越发地紧张胆小、唯唯诺诺,性格上毫无舒展讨喜之处。
初春,天还很冷,棉袄还不能离身,我妈嫌我们两个身上脏,一时兴起,执意要烧水给我们洗澡。那时候在家里洗澡,除了一个澡盆一桶热水,别无他物,多冷也只能忍着。我被我妈脱光衣服摁在澡盆里,动弹不得,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上全是一颗一颗的鸡皮疙瘩,嘴唇乌青,牙齿咯咯地响。
我哀告说:“冷。”
我妈一边往我身上打肥皂,一边训斥我:“就你娇气!”
多年之后想起来,我哪里是娇气啊,洗澡之前我其实已经发烧了,很不舒服了,可我不知道讲,我妈也没有耐心细察我的情况。
下午才洗了澡,晚饭时我已经高烧四十多度,眼睛通红,周身颤抖,其间还昏厥和抽搐过两次。我爸我妈吓得不轻,慌慌张张拿自行车把我驮到医院,一验血,急性黄疸性肝炎。
约莫有一周的时间,我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不吃不喝,没有力气睁眼,意识里整个人一直在半空中飘浮,头碰不着天,脚也够不着地,就那么任由医生护士们把我来回搬动,或温柔或粗暴地扎针、灌药、针灸,各种化验和治疗。
等我彻底清醒过来,能够理解和判断周遭的情境时,我已经回到家中,躺在西厢房里从前阿妈睡过的那张床上。我阿妈蓬头垢面坐在我的床边,两眼布满血丝,一见我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阿弥陀佛,我网子没事啦!”
我眼睛看着她,想喊她,张不动嘴。
她两手搓我的身体,从上到下地搓,好像要把一根冰棍搓热乎。她说:“不怕了,不怕了,阿妈回来了。”
我后来才知道,自从我病倒,她接了信儿就丢下一切事情奔医院,二话不说接手了照护我的一切事宜。一周时间里,她分秒不离地守着我,胆战心惊地经历了我的病情由危转安的全部过程。她后来说起我七岁这年生的病,无数次地感到后怕,劫后余生般地告诉我:“那时候,你一个小人儿轻飘飘地躺在床上,面孔黄得像蜡纸,眼睛里一点光影儿都没啦,散了神啦,喉咙里只剩一口游气,打个嗝都能断,你就说说有多险!”
我的确很险,可我阿妈没有放弃我。急性黄疸肝炎在当年是传染性很强的病,阿妈天天守着我的日子里,她是准备好了要跟我同生共死的吧?
我出院回家的一段日子,是我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弃的日子。我妈怕肝炎传染给罗子,把我孤零零地隔离在西厢房里。我不能上学,不能跟家人同桌吃饭,不能见罗子和邻居小朋友。我周身无力,手脚瘫软,食欲差得闻见油味就想呕吐,人瘦成一张薄薄的纸片儿。
阿妈又一次丢下她的四个孩子,自带铺盖和口粮搬到了我家西厢房里,拿稻草搭个地铺,寸步不离地照料我康复。怕我妈因此被贴大字报,她在巷子里逢人就宣称:“我不吃她家一口饭,也不拿一分钱,我不做保姆,我就是可怜那孩子!啧啧,生下来三天都没吃着一口奶……”
她用我的羸弱来博取社会同情,取得一个合法身份,而后堂而皇之地在我家进进出出:买来乌鱼给我煨汤;把河虾一只只剥仁剁碎,做成小馄饨喂进我嘴巴;下乡买农民家的粳米煮粥,先把结着一层油膜的米汤撇出来留着……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她会喊醒我,抱我入怀,然后一杯温热的酽酽的葡萄糖水强迫送到我嘴边上。在那个年代,葡萄糖水无疑是最好的营养液,我生病期间喝下的糖水要以“百杯”计数,以至于到现在,我的嘴巴都能记忆起那股苦怪的甜味。
一个月之后,隔离期结束,我摇摇晃晃、虚弱无比地走出西厢房。生病之前天气还冷,病好之后已经到了暮春,老树新绿,桃花夭夭,万物都在蓬勃生长,连空气中都飘浮着新鲜好闻的青草的味道。我一跨出门边,明晃晃的阳光猛烈地射进我的眼睛,那种幸福的冲击力强烈无比,顷刻间我觉得难以消受,头晕眼花,膝盖一软栽倒在地。
阿妈正在院子里晾衣服,一回头,眼见我烂泥巴一样软在地上,一边惊呼:“网子网子!”一边三步两步奔过来,心疼无比地扶我起身,拍我的胸口,又掰胳膊揉腿,检查我有没有摔着碰着。我睁着眼睛,轻轻喊她一声:“阿妈!”她一下子搂紧我,把她的脸颊贴在我脸上,鼻塞哽咽:“乖乖啊,总算活过来啦,阎王爷放你还魂啦。”
嗯,我“还魂”了,从阎王爷手里挣脱回来了。自那以后,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我不强壮,可是一直健康,孩子出生,父母老病,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我都能够从从容容应付过去。我想,是阿妈把她的坚强和乐观通过乳汁输送给了我,才让我面对人生无惧无虑。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在我七岁之后,阿妈一家人与我的生命还有过很多交集,不过那已经是另外的故事。她老人家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去世,留在世上的不过一块小小的墓碑,和坟地上茂密生长的各色野草。可我只要想起她,耳边还仿佛能听到她那句感慨:“三天都没有吃到一口奶啊!”
我没有吃到我母亲的奶,却幸运地吃到了阿妈的奶。我知道奶水跟基因没有太多关系,阿妈给予我的,不是生命,不是DNA,是比生命和DNA重要得多的,被称为“爱”和“温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