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考上大学,看书又看不进,整天百无聊赖地晃悠。我最讨厌的就是见到父亲,但偏偏总是见到他。有一阵我埋怨命运不公,“求不得”和“怨憎会”这些苦,都让我遇上了。我父亲是罗镇医院的名医,求他的人很多,所以他总是一副不可一世、傲视万物、洋洋自得的样子,在他儿子我的面前也是这样,没事喜欢在我面前显摆。那天他又把我叫到跟前。
父亲说:医生是最好的职业。
我心里说:你自己是医生,当然就说医生好了。
父亲说:病人半死不活地来,活蹦乱跳地走,谁也骗不了谁。
我心里说:你忘了,经常有病人睁着眼睛来,闭着眼睛走。
父亲说:不管谁当权,也不管什么朝代,都少不了医生。因为谁都怕疼,怕病,怕死,谁也逃不脱一劫。上至大首长,下至普通老百姓,都会病的。比如牙疼吧,中国有一半人患有牙病,如果你能治牙病,就有一半中国人求你,门槛都会踩塌。再比如痔疮吧,俗话说“十男九痔”,中老年男人,尤其是那些不干体力活的当官人、读书人,没有几个不长痔疮的。镇长总厉害吧?我们这一带最大的官,但他的痔疮一发作,就乖乖地到我这里来了,嬉皮笑脸地跟我说话,神气劲儿也不见了,官腔也没有了,跟我称兄道弟。当我故意不说话的时候,他就有点紧张,不自在,没话找话跟我套近乎,东一榔头西一棒,无非是想试探我对他的痔疮的态度。有一次打针的时候,他老是把屁股扭来扭去,我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他还嘻嘻地笑呢。你敢打镇长的屁股吗?恐怕说话也不敢跟他说吧?
我心里说:如果当上医生就能打镇长的屁股,倒是很好玩。不过,打一下镇长的老屁股又有什么意思呢?爱克斯光室的刘医生,在暗室里摸女人的屁股,差一点被开除了,他痛哭流涕求情,说上有老下有小,医院只好打发他到挂号室去收费。刘医生私下里对我说,他很冤枉,早知道这样,当时就应该多摸几下。我觉得他很下流。
父亲接着对我说:照我的看法,你这种人是不适合学医的,不光是你的悟性不够,还有你的粗心大意。赵学安那小子,就是个粗人。我真不知道他父亲为什么会让他学医,还拿了一个医专的狗屁文凭。他的手指头像鸡爪子一样僵硬,打的手术结,鸡也能抓散。
我心里说: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当医生。
母亲不同意父亲的观点,她说:既然隔壁赵学安都能当医生,我们的儿子怎么就不能当呢?我们的儿子怎么说也比他强一些吧。
母亲的话,总像当头棒喝,让经常犯糊涂的父亲突然醒悟过来。父亲于是便改变主意说:是啊,凭什么我的儿子就不能当医生呢?你来跟我学医吧,不用文凭,能治病是硬道理。只要你能用心,不像赵学安那样粗心大意就行了。你如果也成了医生,那我们祖孙三代都是医生了。
他们在对话中决定了我的命运。我尽管在场,却没有发出一点响声,还不如一群飞来飞去的苍蝇。在父亲的逼迫下,我在医院里当起了一名编外学徒。父亲一边教训我,一边打着如意算盘。他说自己年纪大了,事业就这样,唯一操心的就是我。他说我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着。他要我赶紧学,争取在他死之前,以他的名义开一个诊所。
我在药房里混了整整一年,认识了所有的中草药。西药我不怎么敢碰。因为它们的样子都差不多,一种是白色的药丸,大小形状略有变化,药性却不一定。还一种是红黄两色的胶囊,外形都差不多,但肚子里的货色却天差地别,有的吃了拉肚子,有的吃了拉不出屎,有的吃了眼睛发愣,有的吃了眼珠子滴溜转。药瓶子上的标签全都是洋文。我曾经想用舌头味觉系统来区别它们,事实证明那是徒劳的,因为它们的味道也差不多。我父亲对我说,你不要试图用“神农尝百草”的方法去对待西药,除非你想死。
我觉得自己还是学中医比较合适。跟西药比,中草药恰恰相反,看上去千差万别,叶子、花草、果实、根须、核仁,花样繁多,可是吃进肚子里的效果却差不多,总之是不会死人,最多也只是阴阳失调而已。而且中草药的名字也很有诗意:半夏、生地、黄芪、七叶一枝花、半边莲。至于剂量,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我的药学师傅,瘸腿药剂师石阳林,在抓中药的时候,经常连戥子也懒得拿,用手随便抓抓。这很合我的性格。多数中草药都是保健品,随便吃也没有关系。不过我要提醒你,唯有“巴豆”那种药,可不要随便吃,有一次,我用舌头舔了一下,连肠子都快要拉出来。
西医还有一件麻烦,就是要做手术,开膛破肚,接着还得缝回去,想想都可怕。再加上自己丢三落四的性格,万一将手术刀丢在病人的肚子里怎么办?我父亲还讲过一个笑话来恐吓我。他说,有个跟赵学安一样粗心的医生做手术,完了之后护士清点器械,发现少了一把手术剪。第二次开刀将手术剪拿出来了,护士又发现少了一支血管钳。有人建议他在病人的刀口上装一根拉链。经他这么一讲,我更不想碰西医了。
后来,我又到门诊室里实习了一年,主要是看诊,就是看医生怎样观察病人、怎样听诊、怎样问诊、怎样把脉、开什么药方。父亲要求我一边看一边记录,然后将医生的处方抄下来带回家研究。比如,看起来都是大肚子,究竟是长了瘤子还是长了儿子?我父亲只要用中间三根手指在她们手腕上一摸就知道了。我觉得把脉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不用开膛破肚,什么都知道。
父亲说:你就想学把脉?还早着呢。你的手指头搭在别人手腕上,还不是死木头一根?
我心里想:不学就不学,我也不稀罕。要是长了瘤子,你摸出来了也是死;要是长了儿子,你没摸出来她也会生出来。摸和不摸还不一样?
相比之下,问诊是一件让人烦恼的事情,因为你根本问不出什么。那些农妇,手里明明是抱着一岁多的孩子,医生问:孩子多大了?她们高声回答说:三岁啊,医生,伢儿三岁,满两岁,叫三岁。我父亲故意说:那我就按三岁的药量,给你儿子开药了?农妇竟然笑着说“好呀,好呀”。其实父亲早就在处方纸上方的年龄栏写上了“一岁半”。
医生问那些农妇,哪里不舒服,她们只知道说心里,心里不舒服。
是呀,心里不舒服,谁的心里舒服呢?全是废话。
还有一个自作聪明的农民,第二次来复诊,问他的病好点没有,他说:好多了,至少好了百分之八十三。我听了觉得好笑,为什么是百分之八十三,为什么不是百分之八十二点七?我恨不得在他的药里面放点泻药。可是挑剔成性、喜欢冷嘲热讽的父亲,对农民的这些莫名其妙的回答无动于衷。对他们毫无根据的自我诊断,也显示出极大的宽容,还一边听一边点头。因为他太了解那些人的话中之话,话外之话。
有一天上午,来了一位叫刘玉珍的中年女人。父亲问她,哪儿不舒服。刘玉珍说:医生啊,这几天见了鬼,不知道是寒包住了火,还是火包住了寒,就是不舒服,给我开一点压火祛寒的药吃一吃吧。
父亲说:开什么药是我的事情,我只要你把病情讲得细一点就行。
刘玉珍说:医生啊,我怕你不耐烦,就讲得简单了一点。我是替你省心呢。要说细一点,那就多了。自从前年三月做了手术之后,我这肚子里就没有舒服过,总有一股气跑来跑去,有时候在肚子里,有时候又溜到了腰眼上。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我说不出来,说不具体,等一下你摸一摸就知道了。要是等一下你摸到那股气跑到了背脊上,你也不要怪我瞎说,医生,它是跑动的。本来我还想挨一挨,但我挨不过我老公的打。你猜我老公说什么?他说:吃不下是没饿,做不得是懒。医生啊,你评评理,我什么时候偷过懒?自从嫁到他罗家门,我睡三更起五更,忙了家里忙地里。他老子死的时候,欠的那一屁股债也还清了,还要怎么样呢?不是我自己夸自己,在娘家的时候,谁不说我长得好?他们说我的皮肤就像糯米粑一样。罗长生也说过这个话,现在他不说了。那时候提亲的人多了,鸡蛋猪肉吃不完。我表哥柳玉林,就不敢来提亲,家里穷啊。罗长生不是先提亲,他是先耍流氓……怀上老大我才嫁给他了。我表哥柳玉林人老实,只能干瞪眼,还生了一场病。这世道啊,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命苦呀。现在我哪里像四十五的人哪,医生。我给他生了四个女儿……嗨,也怪我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儿子……
我心想,这个女人太离谱了,医院又不是妇联,讲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干什么?我很想打断她。
父亲微笑着说:讲跟你的病有关的事吧。
刘玉珍接着说:我大女儿,就是那个老是痛经的女孩,你给她开的药真有用,一吃就不痛了。你知道吧?她一痛,我就急得什么活儿也干不了。她要是该痛的时候还没有痛,我也是急得什么活儿也干不了。你还记得她吧?
不记得。讲你自己吧。父亲说。
刘玉珍说:就是在讲我自己咯,医生。我大女儿长得就跟我年轻时一个样。我是瞎了眼,怎么嫁给了罗长生?我想,我女儿一定要嫁个好丈夫。医生啊,我是把你当自己人,什么都对你讲了吧。我大女儿看中了小学老师张大海,有文化,有礼貌,人老实。就是那个被镇长赶到乡下小学去的张老师。你知道为什么吧?镇长在打我女儿的主意哪。他一双贼眼,总是在我女儿身上转来转去。当年我嫁过来的时候,他那双贼眼就在我身上转过。我对罗长生说了这件事。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苍蝇总是喜欢叮在狗屎上,还骂了我一顿。现在,镇长又盯上我大女儿了。就算罗长生说得对,说镇长是想让我女儿嫁给他的大儿子,他儿子蠢,就像罗长生,他儿子坏,就像镇长自己。我总不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吧?你猜罗长生说什么?他说,要是早嫁到镇长家,你肚子上就不会挨一刀。我说,刀也挨过了,还怕什么?罗长生说我是鸡婆眼,看不了三寸远。让我女儿嫁给镇长的儿子,我死活也不同意。他这个该死的瘟猪头就打我,没轻没重的,腰都被他打断了……
我看出来了,父亲已经有点烦躁。我希望那个女人继续说,天上地下地胡说,把父亲说得发作了才好玩呢。
那么,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呢?父亲还是耐着性子问。
刘玉珍继续说:医生,这个镇上就你是个明白人。实话说了吧,我没有病,一点病也没有,我是跟罗长生赌气。他以为我里里外外很容易。我今天要让他知道,没有我,他饭也没得吃。他老子死得早,那时候他就像一个叫花子,经常是三顿饭并作一顿吃,说怕麻烦。自从我嫁过来之后,他的胃病也好了。今天我没有做中饭。我要让他又想起没人做饭的日子。医生,求求你,给我开一服消气药吧。我拿回去就煎上,等他回家的时候,我就躺在床上,让他饿着肚子对冷锅冷灶发脾气吧,看他还有没有劲打我。
父亲叫刘玉珍躺到观察床上去,检查了半天,然后真的给她开了药。父亲对她说,药一定要吃,每天都要吃,补药,吃完了再来。
刘玉珍惊叫起来:补药?天哪!罗长生知道我还吃补药,他不要打死我?
父亲无奈地说:要不这样吧,你回家收拾一下,到医院里住一段时间。
刘玉珍说:住院?我四个女儿一窝鸡,两块菜地三头猪,我住院了,他们怎么办?
父亲说:不要什么都放不下嘛,自己的身体也要紧。
刘玉珍想了想说:医生说得对,这一阵我也真的是有点累,手脚无力,剁猪草的时候手都抬不起来。正好我也想歇一下。
父亲说:叫你那位罗长生到我这里来一趟。
刘玉珍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早就知道,当医生也不是人干的。整天闻着一股药味,看着那些血、脓、痰,听着他们鬼哭狼嚎,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要听那些女人的一大堆废话。我对脾气急躁的父亲在那些人身上表现出的耐心感到吃惊。其实我父亲耐心又能怎么样呢?医院的太平间从来就没有闲过。我早就发现,父亲不过是一个发放地狱通行证的人。
正是三伏天气,住院部里挤满了中暑的、拉肚子的、农药中毒的、被疯狗咬了的、镰刀割断了手指的、被水浸烂了脚的、蚂蟥钻进腿肚子的。
医生骂骂咧咧的声音此起彼伏:为什么才来?为什么不早点来?再不来住院,你们会拉得脱水的!你们就会得破伤风的!你们就会死掉的!
农民们却笑着说:死了好,死了好,早死早转世,来世宁愿变猪变狗,也不种田,哪怕是转生做个医生也不错啊。有一位被疯狗咬了的农妇,看样子已经提前转世变狗了。围观的人只要用扇子对着她扇一下,或者端一碗水对着她洒一点水,她就嗷嗷地叫,声音跟狗叫一个样。
尽管小小的罗镇医院,病床十分紧张,有些人不得不在走廊上加一张竹床,做临时病床,但父亲还是给刘玉珍安排了一个床位。
罗长生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罗镇医院。他光着膀子,肩上搭着一条毛巾,香烟斜叼在嘴角,一只眼睛被烟熏得乜斜着,像独眼龙。他站在通往病房的走廊上,扯着嗓门对刘玉珍说:病了?躺在医院里歇?怎么不让我也赶上这样的好事?让我也病了吧,让家里一帮小贱货,还有那些鸡呀猪呀都病了吧,一起躺到这里来歇。那就省事了。
我父亲说:罗长生,不要在这里瞎叫唤!你跟我到门诊室里去,我有话跟你说。
不要再打你老婆了。父亲劝他。
没有呀,很久没有打了。今天她自作主张跑到医院里来躺着,丢下家里一窝畜生,还有一窝人不管,我也没打她。
父亲说:是我叫她来住院的。病了就得住院,你为什么要说那么难听的话?
罗长生说:不是啊,医生,三天也难得打一次。碰到她发疯发得厉害的时候,就打得勤一点。女人就这样,一打完就特别听话,也不疯疯癫癫地乱说了,也不会晚上往娘家跑了,做起事来也细心了很多,也不会把尿素当盐用了,也不会用装敌百虫的瓶子去装酱油了……
父亲严肃地说:罗长生,我奉劝你,不要再打她了。
罗长生说:嘿嘿嘿,医生说得是。想当年,我是光棍一条,无牵无挂,又有房子又有地。我看上了她什么?看上了她不麻烦,往禾草堆里一滚就行。我这个人做事干脆,不喜欢黏黏糊糊。她刚过来的时候也很听话,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不讲究,百依百顺,还喜欢叽叽喳喳地跟我说话,从娘家村里说到婆家村里,东家长西家短,一直说到我呼噜呼噜地睡着了。我嘴上说,你不要吵,不要吵!她真的不吵了,我还睡不着呢。可是现在,她过着过着,就变鬼,你还没有睡着,她就呼噜呼噜地睡了。开始还是扭扭捏捏,这几年可好了,干脆就不想理老子了。要打了才行。以前她不吱声,现在敢跟我吵架了。昨天半夜里,吵得那只大公鸡都叫起来了。四个女儿都爬起来,哭丧一样,我又没有死。女儿多也有好处,死的时候热闹。我隔壁的罗矮子,自以为生了个儿子就了不起。去年他死的时候怎么样?连个哭丧的人也没有,他儿子花三十块钱一天,请了几个破锣嗓子来哭丧,还偷工减料,哭起来像母鸡下蛋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在笑呢。罗矮子的儿子对她们吼叫起来,说要不是死了老子,我要把你们揍扁。女人就是欠揍……昨天晚上我下手是重了一点……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医生,打重了嘛,躺在床上耽误事;打轻了嘛,不管用。可是,不打也不行啊,她们会爬上你的头,嗓门大得不得了……
父亲打断他的话说:罗长生!亏你还读了中学,你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这些话有一句是人话吗?大男子主义、封建主义、愚昧无知、自私自利,你全占了。罗长生被父亲的气势镇住了,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父亲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罗长生,要是你保证不打她,我就让你把她接回家去。你要让她好好休息,不要干什么重活。
罗长生说:不干重活可以,医生,你都给她撑腰,我有什么办法?凭良心说,嫁给我之后,她干了什么重活?生了几个女儿,养了几头猪,菜地还是那两块。不打她?我不敢保证……等她的病好了再说吧。
刘玉珍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门诊室来了。她说:医生啊,干活我不怕,不要说三头猪两块菜地,再加一头猪一块菜地试试看。现在当着医生的面说说,你凭什么打我?我哪一点对不住你?罗长生……你再打,我就死,死给你看……刘玉珍说着,哇哇地哭起来。
罗长生把香烟头往地上一吐说:你看你看,医生,你看烦不烦?你还叫我不要打她!
父亲说:回家去吧,回家去吧。罗长生明天再来一趟。
罗长生说:还要来啊?医生,我不打她了行不行?
罗长生领着刘玉珍回家去了。
父亲说:刘玉珍肝脏肿大,手感滞涩,有明显结节,边缘凹凸不平,我怀疑她是肝癌,而且是晚期。过两天让罗长生带她到省城医院确诊……他们也没有钱……即使到上海的大医院去,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唉,这个劳碌命苦的女人,就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的丈夫还不知道,还在凶神恶煞地对她吼叫。
罗长生知道实情之后,带上所有的积蓄,卖掉了三头猪,把家交给大女儿,就带着刘玉珍上省城去了。
三个月之后,刘玉珍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