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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沧桑:日出泽雅

阿沁,你从冰岛发来的日出真美。晨曦如一场金色的雨,落在蓝色冰川上,溅起金色的雨滴,以清晰可见的速度和力量,抵达万里之外的我,让我想起一个词“绮丽”,也让我想起另一些日出和日落。印象最深的一次日落,是在香港飞回杭州的航班上看到的——舷窗外,亿万朵玫瑰色的云彩在两个多小时的航程里,演绎了一场史诗般的瑰丽。而印象最深的日出,反复出现在我童年的梦境里——我一个人抑或我的影子站在地球边缘,身后冉冉升起八九个巨大的金红色星球,离我最近的一个几乎布满了整个天空,触手可及,极壮丽,也极其恐怖。

8小时之前,北京时间凌晨五点,我和你父亲在千年纸乡泽雅,也目睹了新年的第一个日出,如果也用一个词形容它,我想用“端庄”二字,这也是我对泽雅的印象。

位于温州瓯海西部的泽雅,俗称“西雁荡山”。某个普通的山顶上,某个普通的两层小楼里,我醒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你父亲默默站在木窗边的三脚架前,眯着左眼将整个脸贴在镜头前观察日出。第二眼便看到两扇木窗外,彤云漫天,仿佛一群巨大的红鸟向着同一个方向俯冲,又像无数人高擎着火把在无声聚拢,却听得见呐喊、高歌、战鼓雷动,我童年梦境中巨大的金红色星球正在奋力突围,欲喷薄而出。

与之相反,泽雅的群山正一层层从木窗前慢慢铺向远方,像水墨画里渐行渐远的行者,遁入亘古的苍茫。当太阳终于突出彤云的重围一跃而出,从身上卸下金色盔甲般“哗”地向山川洒下亿万道金光时,我的内心狂奔而过亿万匹金色野马,耳边呼啸而过亿万种交响乐的轰鸣,而金光普照下的泽雅像是不为所动,淡定依然。

不,等等。几分钟后,彤云便已散尽,天上的云、地上的山峦、雾岚、树影、清风、鸟鸣……如太极图般流转,变幻,渗透,融合,在我长久的凝视里,成了水晶球般浑然的一个整体,渐渐呈现它能呈现的所有色彩——荼白、竹青、绯红、月白、石青、紫檀、霜色、黛绿、胭脂、藕荷、豆绿、宝蓝、秋香、玄色、牙色、黄栌、靛蓝、明黄、朱砂、石绿……所有的色彩都自觉地融化在一种极祥和的光里,我想称它为“雪芽色”——初雪中萌发的第一朵新绿——霎时天地如新。这是人类某个公元年的第一个清晨,宇宙无涯时空里的一瞬,正如古人所云“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多么短暂,却多么美好,像一个少女,气血充盈,心无旁骛,仪态万方,平和安宁,让我想起一个词“端庄”。

是的,端庄,一个女子最美的姿态。

阿沁,如果我早来20多年,也许会为你起名“泽雅”,泽为水,雅为美,“泽雅”,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地名之一。其实,它原名“寨下”,“泽雅”是“寨下”温州话的译音。其实,我也从未叫过你“阿沁”,现在这么叫,是因为温州人都喜欢这么叫,叫父亲阿爸,叫孩子阿桑阿海阿雨等等,即使他们已经年长。温州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一出生便被你外公外婆带到平阳度过了大半个童年,我小时候他们都叫我阿沧阿桑,我觉得特别亲。

但我从未来过泽雅。千百年来,以山为生的泽雅山民寓居于飞瀑、静潭、涌泉、急湍之岸,穿行于睡俑、仙人眉、鹰栖峰、摇摆岩、蘑菇岩、清凤洞、老虎洞之间,留下了水碓、水车、石屋、石墙、寺庙、村落等丰厚的人文景观,与其原始野韵构成了一幅独特的浙南山水画卷,至今保留着牛耕、舂米、磨麦、做豆腐、捣年糕、贴春联等农家生活方式。当然,最有名的是独有的“纸山文化”。泽雅屏纸制作技艺被誉为中国古法造纸的“活化石”,从宋代至今已传承千年,曾经是泽雅百分之九十八的家庭生计所在。每当天气晴朗,泽雅的山山水水间晒满了金黄色的竹纸,整个山区犹如披上黄金甲,泽雅就成了一座“纸山”。

此时,竹林与溪流交会处,依稀传来四连碓“咿呀——咚”的声音。自汉朝起,南方北方,几乎所有有水的村庄都会有这样的水碓声,加工粮食,碾纸浆,捣药,捣香料矿石,夜深人静,水碓房的油灯下仍然晃动着一个个劳作的身影。而1000多年来,泽雅的水碓多达270多座,有二连碓、三连碓甚至四连碓,主要用来捣竹浆造纸。到20世纪80年代,造纸工艺开始多元,泽雅手工造纸业渐渐边缘化。新世纪后,年轻一代纷纷外出务工创业,延续千年的泽雅造纸从事者多为中老年人。近几年来,因造纸对环境污染日趋严重,人们忍痛割爱,果断将造纸业停了。

此时,水碓房里席地坐着一位白发老人,溪水在长满青苔的水轮间跳跃,水珠在阳光下叮咚作响,水碓轻捣着石臼里的竹片,发出“咿呀——咚”的声音,山谷里回荡着无限诗情画意。然而他只是展示,不是生产,当工具成为景致,山水回归天然,这也是一种文明的进步吧。

在纸山博物馆,一个投影仪将一本米黄色的古书投在白墙上,我靠上去,便被笼罩进了虚幻的书页里,一点一捺一横一竖,虚线实线,在光影里不断变幻着最美的中国文字。阿沁,如果我给万里之外的你写信,就应该用那种米黄色的书写纸,用纸乡千年流水磨的墨,那么,寄到你就读的伦敦大学学院时,你就也能闻到千年纸乡的味道了,就能触摸到泽雅的一点点美好了,这一点点美好,只是我在泽雅感受到的其中之一,而它的每一点点美好,都来之不易。众所周知,温州是一片火热之地,有多少风云际会,就有多少热闹喧嚣,而泽雅如此清凉。我觉得,这不仅是泽雅的性格,也是温州性格的另一面,也是我们民族性格的另一面。面对困境,不张牙舞爪,不怨天尤人,而是默默寻求生机,如同溪流在断崖乱石间艰难探路,而不堕落成山洪,这也是一种端庄。

四季端庄,所以四时有序,大地端庄,所以大地无言。风雨雷电呢,树木花草鱼虫鸟兽呢,它们循着自然法则,环环相扣,信守契约,维护着大自然的大端庄。细想,天地间只有“人”这一种动物,会逆了大自然的气血,会佻,易狂躁,会出言不逊,出手暴虐,好在人拥有最高智慧,只要愿意,是可以做到“你要控制你寄己(自己)”的。

阿沁,你在冰岛用手遮着额头看日出时,你颔首看冰浪时,我们一行8人正穿过溪流,站在泽雅庙前村石板桥边的一棵七寄树前。泽雅的午后比清晨更加安静,仿佛听得见阳光落在溪水里的脆响,不多不少大概十来个当地人,有老人,更多的是壮年人,也有几个年轻人,在溪边洗游客们午餐用过的碗,或骑车出门,或走在路上,或在屋前聊天,小卖部一部很小的电视机里传来电视剧的对白。那是一棵500多岁的红豆杉,因树上寄生有桂、枫、杨、栎、榆、漆、松等7种树木而得名。我的小学同学菊飞,她曾在泽雅一个山沟里教了多年书,她的好友彩琴是地道的温州人,生过一场大病,比我更痴迷文学,站在泽雅庙后村台湾著名作家琦君的纪念馆,读着“一生爱好是天然”时,她的眼里泪光闪烁。此时,她们一起教我盘一个简单易学的发髻。

当我学着她们的样子,左手挽起发髻,右手将发尾从发圈里轻轻勾出来时,我在水面倒影里看到了一个女孩:她穿一身宽松的米色羽绒服,微含着下巴,脚尖和脚跟稍稍用力,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过溪流上的一个个石汀,像是将它们一个个按回水里。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但从她的姿态里,确定她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四处张望,只是专注地走着路,是现在很多女孩消失了的一种步态和神情。我常在各种公众场所听到年轻女孩们大声聊天,手舞足蹈,很频繁地冒出“我靠”“卧槽”以表达语气。一个比你更年轻的女孩告诉我,如果不这么说话,同龄人会觉得她很“装”。

我也常“差点笑死”在抖音里,也会偶尔骂一句“神经病”觉得很爽,我也觉得“一场大雪美如画,本想吟诗赠天下。奈何自己没文化,一句卧槽雪好大”接地气,让压力山大的年轻人哈哈一笑解烦忧何尝不可?但我仍然认为,不雅的语言不应成为一个女孩的日常,不雅的姿态不应成为一个女孩人生路上的常态,尤其当她们成了母亲。端庄,与拥有笃定的、有趣的灵魂并不矛盾。

此时,零点又快到了,泽雅山顶的篝火早已熄灭。昨晚此时,我们一行8人和一群陌生的当地人,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恣意狂欢。我在你父亲的镜头里,看到了被定格的某一个瞬间——人们突然变得很安静,围着篝火或站或坐,等候着什么,祈祷着什么。火光映在他们苍老或幼嫩的脸上,每一双眸子都在闪闪发亮,每一个人都在熠熠发光。对即将到来的“年”的敬畏,如此朴素,让每一个人看上去如此超凡脱俗。

阿沁,人们静静过日子的样子,静静看篝火的样子,你和同学们一起静静看日出的样子,都是我喜欢的样子。就像泽雅日出的样子,我的理想世界每一天该有的样子。

苏沧桑,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浙江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在《新华文摘》《人民文学》《十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等一碗乡愁》等多部。曾获“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琦君散文奖”、“中国故事奖”等。多篇散文作品入选全国各类散文选集、散文年选、排行榜、教材读本,并被应用于中、高考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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