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官令仪

在短暂一生中，人们总是为如何找到金钱与爱情的平衡而苦恼不已，才女杨绛说：“得到爱情未必拥有金钱；拥有金钱未必得到快乐。保持知足常乐的心态才是淬炼心智、净化心灵的最佳途径。”

知足常乐是个讨喜话，面对任何悲剧和不如意，我们都可以送上一句知足常乐以求精神的安慰。可是现实往往要更残酷一些，因为无处不在的欲望，会把亲情、爱情割裂成碎片，拼不成形状。

一直以来，我们常用出淤泥而不染来赞美荷花（当然也贬低淤泥），却忘了荷花正是靠淤泥的滋养才开得那么美。若把人丢在欲望的漩涡里一阵搅动，任你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也会晕头转向，迷失心性。更何况，那些本就目的不纯的人，更易堕落，陷入亲情和爱情的修罗场。

张爱玲23岁发表的成名作《沉香屑：第一炉香》，披露的就是在欲望面前，人性是如何一步步沦陷的。小说讲了清纯女学生葛薇龙，在香港投奔骄奢淫逸的姑母，本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她，却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变了颜色，成了亲情和爱情的牺牲品，也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一类人。

在金钱面前，亲情和爱情算什么？三者之间能达成一种动态平衡吗？张爱玲给我们讲了一个悲伤的故事。小说开头，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香港半山腰一座坟墓般的白房子里，等待着她的命运。

“慈禧”姑母与“粉蒸肉”侄女的亲情，更像女人间的一场博弈游戏

在香港半山腰的一座大宅子里，从上海来的女孩子葛薇龙，非常不安地等待着她姑妈的到来。她们没见过面，只在印象中知道对方的存在，血浓于水的亲情于她俩都很模糊。

十几年前，葛薇龙的姑妈嫁给了香港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从此和古板正派的弟弟葛豫琨闹翻了，不再往来。

梁太太追求到了她想要的生活，坐拥豪宅和仆人，梁季腾去世后，更是成了当家少奶奶，周旋于香港的富少们之间，虽是徐娘半老，但凭着富裕的家产，也俨然是一朵远近闻名的交际花。

梁太太住的大宅子，中西杂糅，荒诞、精巧又滑稽，很能体现殖民时期香港的尴尬处境。葛薇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等着，听着两个女仆戏谑挪瑜的话，也十分尴尬。

上海在抗战中沦陷后，葛薇龙随父母避难香港，进了香港南英中学读书，战事稳定后，父母急于回上海，葛薇龙却不想走，她想起了嫁在香港的姑妈。

葛薇龙虽生于中产家庭，但从小也是娇生惯养大的，在南英中学，也算是肤白貌美的校花级人物，倾倒于她的男生不在少数，有人曾这样评价过：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

只是谁也没想到，葛薇龙这块粉蒸肉，会进了她姑妈嘴里，成为满足姑妈欲望的玩偶。

葛薇龙是个上海粉蒸肉一样的女子

梁太太终于回来了，是香港豪门家族乔诚爵士的十三公子乔琪，送回来的。她一路骂骂咧咧，说乔琪耍了她，还从来没有人戏弄过她，她是恨透了乔琪。她盛气凌人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

葛薇龙壮大了胆子，上前叫一声姑妈，梁太太只把下巴一抬，眯着眼望了她一眼，满是不屑和傲慢。

葛薇龙赶紧自报家门，不料梁太太劈头就问：“葛豫琨死了么？”葛薇龙卑微和尴尬极了，陪着小心说话，姑妈仍然高高在上：

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乖乖地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着一天，别想借我一个钱！

听听，这像姐姐对弟弟的态度吗？但梁太太和葛豫琨这对姐弟，因婚姻观和选择道路不同，早就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连带侄女葛薇龙，自然也要被姑妈看不起。

梁太太的目标很明确，她就是想有花不完的钱，有排着队的男人，富裕而糜烂的生活，很对她的胃口，也很衬香港的景。但我们知道，表面的欢愉下，往往都藏着深不见底的孤独，梁太太何尝不是如此。

姑妈和侄女，一个是四十来岁的熟女，一个是十几岁的雏儿，两人的较量高下立判

葛薇龙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她赌了一把，想继续香港的学业，也想在香港有个立足之地。她是背着父母来求姑妈收留，资助她完成学业的。姑妈不情不愿：

我就是愿意帮忙，也不能帮你的忙；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么人？——自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落户的脸。

葛薇龙替父亲赔着不是，低声下气地说着情，那一刻，她恨透了自己的不争气，但偏偏又要争一口气，不能白受这许多憋屈。

终于，梁太太软了下来，愿意让葛薇龙住下，助她完成学业。姑妈当然不是看在亲情的份上，像她这样在名流圈子里虚与委蛇，混得如鱼得水的人，怎肯轻易向感情低头？

梁太太是看中了侄女的聪明机灵和年轻美貌，葛薇龙会弹钢琴，会英文，会打网球，这不就是她交际场中的一个上好筹码吗？

葛薇龙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葛薇龙从姑妈家出来，心情更加沉重和不是滋味，觉得那所巍峨的白房子，有点像古代的皇陵，转眼又变成了《聊斋志异》里的一座大坟山。她从此要开始在这坟山里金丝雀一般的生活了。

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慈禧太后。

面对“慈禧”姑妈的淫威，葛薇龙依然做着美梦，她觉得自己行得正，立得正，不惧闲言碎语，即便在这鬼气森森的世界里，她也能出淤泥而不染，以后遇见喜欢的人嫁了，也是好事。

“我们到底是姑侄”，葛薇龙想，姑妈和自己毕竟是血缘亲情，碍于面子，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可是，葛薇龙在打自己的如意算盘，姑妈比她更老谋深算，算盘打得更好。

在各自利益面前，亲情脆弱和卑微到不值一提。

“赌王”式的香港富少们，制造欲望漩涡的同时也成了漩涡里的泡沫

葛薇龙刚到姑妈家，姑妈就给她来了个下马威。

梁太太有一个得力婢女睇睇，也是一个糖醋排骨式的标致人儿，因她抢了梁太太风头，私会梁太太的情人乔诚爵士，以及乔诚的第十三子乔琪，被梁太太知道了，打骂一顿，逐出了家门。

这无疑是杀鸡给猴看，意思自然是要葛薇龙摆正自己的位置，老老实实听她话，不然睇睇就是她的下场。

梁太太是风月场上的高手，乔诚爵士老小三代人，都是她的座上客，裙下鬼。丈夫梁季腾活着的时候，祖孙三人就常常给梁太太打电话，鬼鬼祟祟地厮混。

如今，十三公子乔琪，早腻味了梁太太，所以不把她放在眼里，这让梁太太很窝火。

乔诚爵士是个“赌王”何鸿燊那样的人物，在香港叱咤风云，财富和女人都信手拈来，当然女人多了也有很多不好处，比如财产分配成问题。

梁太太周旋于各个富商富少之间

十三公子乔琪，就是一个不受宠的浪荡公子。他的母亲是葡萄牙人，成为乔诚姨太太没多久，就失宠了。乔琪长得英俊，但不受父亲待见，又没正经完成学业，所以吊儿郎当没事做，厮混在女人堆里。

爱情对乔琪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从没有过结婚的打算，因为分不到家产，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可偏偏就是这个乔琪，最后却和葛薇龙结了婚，两人也都被梁太太牢牢地攥在了手里。

葛薇龙到了姑妈家后，受到了很好的栽培。不仅有了自己的豪华衣橱，可以变着花样穿衣服，还被姑妈带着参加各种名流聚会，学习社交技巧，又有婢女侍候，物质上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

渐渐地，葛薇龙的心性迷失了，她有点离不开这样安逸的生活了。但是，她依然梦想着嫁一个好人，过上正派的好日子。

葛薇龙参加唱诗班，认识了一个青年才俊卢兆麟，两人私下里心相爱悦，她也做起了爱情的美梦。结果让梁太太知道了，在举办一场有英国传统的名流园会时，姑妈用老道的手段成功把卢兆麟抢走了，“两人四颗眼珠子，似乎用线穿成一串似的，难解难分。”

所为爱情不过是逢场作戏

此前，婢女睨儿建议葛薇龙在梁太太的交际会上，拿出眼光来挑一个人嫁了，对此葛薇龙嗤之以鼻，她冷笑着说：

姑妈这一帮朋友里，有什么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轻人，就是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英国兵。

可是，经过卢兆麟一事，葛薇龙才彻底看清，她不过是姑妈手里的一个提线木偶，是姑妈骄奢淫逸社交圈子里的诱饵，姑妈怎么可能会让她拥有爱情？不过是利用她钓取猎物罢了！

在园会上，葛薇龙心寒了，对姑妈暗生恨意，但也对她心怀可怜，“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的这个样子！”

情场浪子乔琪，在园会上看上了葛薇龙，一番甜言蜜语，葛薇龙“心动”了。她知道姑妈没能拿下乔琪，在乔琪处吃过亏，她也知道乔琪是个玩弄感情的破落户，他曾亲口说过不会投入真情，但不知是出于报复姑妈，还是同病相怜，她和乔琪谈起了恋爱。

梁太太得意地看着自己掌控下的一切

这期间，还有一个插曲，梁太太有个老情人司徒协，是个带点官派的地头蛇，小财主。司徒协也看上了葛薇龙，为了稳住老情人，梁太太不惜将侄女推到老情人怀里，虽然还没到实质性的一步，但也让葛薇龙很不是滋味。

于是，当一个夜晚，乔琪翻墙来梁宅和葛薇龙幽会时，葛薇龙交出了自己，彻底沦陷了。

然而，乔琪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在和葛薇龙私会后，又把脏手伸向了婢女睨儿，软磨硬泡耍无赖，成功得手，正好这一幕被葛薇龙瞧见。

第二天，葛薇龙大发脾气，对着睨儿就是一顿抽打，早就惊动了梁太太，她和乔琪的事，也就败露了。清白毁于一旦的葛薇龙恼羞成怒，觉得香港是待不下去了，死活要回上海去。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梁太太好不容易培养的一个交际花，攥在手里的一个筹码，怎么能让她说走就走呢？最后，梁太太找到乔琪，在威逼利诱下，让乔琪答应娶葛薇龙为妻。

葛薇龙彻底屈服了，她和乔琪结婚后，也就彻底失去了人身的自由，爱情更是没有的，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她成了一个赚钱的工具人。

从此以后，姑妈利用侄女，钓取有钱的老爷富少们，养活自己，也养活乔琪，满足着各自的私欲，只有葛薇龙完全沦为了牺牲品。

像乔琪这样的富少们，搅动了殖民时期香港的欲望漩涡，他们在漩涡里伺机捡拾着那些晕头转向的猎物，岂不知，他们也不过是时代漩涡里的泡沫，掀不起多大风浪。

乔琪这样的混血富少，处境也很尴尬

少女葛薇龙卑微而堕落的一生，是时代挟裹下张爱玲不愿提及的隐痛

当我们说出淤泥而不染和知足常乐的时候，往往低估了生存环境对人致命的影响。

就比如，正派少女葛薇龙在姑妈家里，心里也想着身正不怕影子斜，也想着找一个喜欢的普通人，过知足常乐的日子，但她周围都是一群带着虚伪面具的人，充斥着各种欲望和诱惑，要做到洁身自好，是很难的。

那么葛薇龙有的选择吗？她没有。她出生在上海一个封建大家庭里，回上海，她也只能遵从父母意愿，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儿。她虽然上过大学，但上海沦陷了，她的前途暗淡渺茫，所以还不如留在香港赌一把。

然而，势单力薄的葛薇龙，太高估自己的心性和定力了，香港的情况更为复杂，这是一座新兴的国际化城市，在中西杂糅、殖民和金钱的压榨下，亲情与爱情几乎没有生存空间。

葛薇龙的卑微和堕落，让我想到了张爱玲的家庭，她们有那么多相似之处！

葛薇龙的堕落似乎是一种必然

张爱玲出生在上海一个晚清没落贵族家庭，她的父亲张志沂是清末遗少，思想顽固保守，母亲黄逸梵是留学欧美的新派女子，父母关系不和，在张爱玲10岁时就离婚了。

父母离婚，对张爱玲打击很大。她和弟弟跟着父亲生活，但父亲沉迷于鸦片和风月场所，又娶了姨太太，对张爱玲姐弟不管不顾，这也让她从小就感到了亲情的淡漠，她后来对母亲和弟弟非常冷漠，就源于原生家庭的不幸。

1939年，19岁的张爱玲到香港大学文学系读书，3年后因日军将战火烧到了香港，她不得不中断学业，重回上海，并开始发表小说。

正是在香港求学期间的所见所闻，以及自身经历的家庭不幸，才让她灵感勃发，写出了成名作《沉香屑：第一炉香》。

一炉香的时间，一个时代的悲剧就呈现在了我们眼前。少女葛薇龙有张爱玲的影子，也有她母亲的影子。她们都受过西式教育，都想追寻真正的爱情，想在时代的洪流里赌一把，掌控自己的命运，但她们都失败了。

留在香港的葛薇龙成了上流社会的玩偶；回到上海的张爱玲嫁了汉奸又被抛弃，最后客死他乡；追求自由远赴英国的黄逸梵，最后孤独终老，难见女儿一面。

葛薇龙姑妈和弟弟仇人般的关系，也是张爱玲和弟弟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的缩影，在时代混流和文化分裂的挟裹下，爱情和亲情，都不过是一纸荒唐，张爱玲骨子里的傲慢和冷漠，正是时代巨变留下的阴影和创伤。

葛薇龙的悲剧命运，也映射出香港的尴尬处境。张爱玲和葛薇龙的时代，香港已经受英国殖民统治一百年了，中西文化、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碰撞，形成了一种奇怪而扭曲的城市性格，落实在人物身上，就是梁太太、乔琪们，表面上看是绅士淑女和名流，骨子里却是空虚、麻木和自私，有一种上不上、下不下的悬空无助感。在这样一种状态里，就只剩下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