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边关,看不完的是雪山,离不开的是军马。因为这个长脸瘦腿健骨的生灵,从事着高原边防执勤、运输等负重苦役,行进于雪山沟壑,吃的是草和少量谷物,有编制、有生活费的,与边关军人接触最多。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伊犁河畔运来了一批马,车刚到连队,我们就被车上一匹军马所迷倒。只见它耳小直立高耸,眼偏长且闪光,长约有一丈,从蹄到顶,高有八尺,警觉敏锐,全身曲线优美,油亮如漆的毛鬃闪闪发光,透着一种桀骜不驯、雄视万里的神威。连队代职的我见此马与众不同,心中纳闷起来,这样气度不凡、与众不同的马,怎就舍得送到边关巡逻呢?是不是牧场的人脑子进水搞错了。
细一看档案此马才一岁,这正是青春年少时段,黄金年龄期,必定血气方刚,烈性实足。边防连队对牲畜的起名都是以皮毛颜色称呼的,比如,马的毛色是花色就叫花马,白色的叫白马。此马皮毛色呈枣红色,我们都叫它枣红马。枣红马和它一起来的“战友”呼啦啦地被赶进了连队的马厩。这就是它们的“家”了,也是它们一生中的起点和终点。
我和连队的兵好奇地前往马厩内欣赏,吃惊的是根本靠近不了枣红马身前,只能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前后观察,指手划脚评头论足一番。饲养兵喂饲料,也要离远点,动作要快,否则,它还发出一种凶怒的吼叫。
烈马要驯服,定能成好马,养马人都知道的。年底,连队来了一位叫朱古都的蒙古族新兵。他个子不高,身体壮实,俊秀机灵,从小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熟知马的习性,一看此马骨相,心中顿生喜悦,主动请缨来驯马。我高兴答应了,叮嘱他一定要注意安全。他却笑笑说,放心。
之后的几天 ,朱古都不断地亲近枣红马,又是给它喂玉米粒,又是给它扫背上的土,不断地“讨好”它,加深感情。驯马时,那枣红马百般发难,怎奈朱古都从小是在马场里“混”大的,熟知马性,处处都能使出招数让枣红马老实听话。一月后,倔犟的枣红马被驯服得乖乖贴贴,任其摆布,自然,朱古成了连队的饲养马倌。
枣红马出名还是那次工作组来后才扬名的。七月的一天,工作组来到马厩检查马的管理情况,其中有个人脸膛沧桑,一看就是在高原时间长的老边防。他走进马厩后就相中枣红马,羡慕不已,激动上前摸摸其背部,连连称赞说:“好马好马,边防连多年没见此种马。”说着,就提出要求骑一下。我劝老边防小心点,此马烈性大,只认驯服它的人,其他人骑它不配合。老边防说:“我在边防十多年了,就喜欢骑马,什么样的马我都驯服了,没事。”兵们忙给枣红马备好鞍,小心翼翼将马缰绳递给老边防并叮嘱小心啊!只见老边防刚抓住缰绳,就乘马不备,纵身一跃到了马背上,动作迅速,两腿夹紧马蹬,双手拉紧缰绳,昂视前方,枣红马似听到号令,如离箭之箭飞速奔驰向草场上。我心中思忖,这个老边防果然有两下子。枣红马跑了一公里多后,似乎感觉到身体重量或气味不对,快速奔驰的脚蹄放缓了步伐,变成了小步跑,跑着跑着又突然停下了,猝不及防地前蹄腾空直立,将老边防重重的从马背摔下来了。我一看,坏了,大事不好,赶紧跑上前去,边扶老边防边问长问短。老边防十分尴尬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说:“没事,骑马不摔几次能成好的驭手吗?” 此后,枣红马英名传遍了高原,也引起了当地少数民族牧民们的关注。
驻地塔吉克族是一个爱马的民族,马是塔吉克男人的翅膀。赛马,是高原人常规的体育活动。一天,连队驻地一位老乡的儿子要结婚,牧民们专门组织了一场叼羊比赛,听说部队有好马,便请求连队派人也要参加,这让我进退两难。当地牧民与我们同顶蓝天下,共守边关,理应搞好军民关系,权衡再三,出于安全因素,还是婉言谢绝了。饲养兵朱古都听说后,信心百倍地找我软磨硬缠地要求参加,说:“圈养的马驹跑不了远路。牧民参赛的马,都是精心选出来的,半年前就开始单独喂养,格外关照,以确保大赛获胜。咱连队的马刚驯好,应该利用此次叼羊比赛检验验训练成果,壮我连队的威风。” 经不住朱古都的“强词夺理”的辩解,我和连队干部商量请示上级后同意。
听说驻地部队有选手参加,不少牧民从几公里外的地方赶来目睹此次比赛,那天,赛场上人山人海,盛况空前,骏马云集。
比赛一开始,十几位马鞍下垫着五颜六色毯子的骑手缓缓走进比赛场地,握手互敬,围观人跳到路边。随着裁判一声号令,个个选手催赶自己的坐骑向前冲,气势逼人,左突右冲,通往直前,抢夺“猎物”。朱古都驾驭着枣红马耀眼十分,时而勇猛冲锋,时而双手紧拉缰绳紧急“刹车”,时而夺路狂奔,时而马蹄阵阵。所有的参赛选手一看,都围着朱古都坐骑而来。但此马非凡马,只见它飘动着鬃毛闪亮,携一身铮铮浩气,翻动着长尾,奋力奔跑,斗志昂扬,驰骋赛场似狂风,排山挡海冲壁垒,根本无马能阻挡。渐渐地,朱古都骑着的马占据了上风,最后取得了冠军。此后,连队有“神马”在当地牧民中传诵开来了,越传越神,直传得团里的领导和上级机关人员也纷至沓来观赏。
团长听说后不信,亲临连队专门到马厩里看完枣红马后,喜不自禁地对我说:“好马,果然名不虚传。连队要将此马驯成能听懂各种口令,也就是说叫停就停,让跑就跑,给全团连队做示范,那才是神马,现如今只能是好马。”我听后无奈,要让一个牲畜按人的指令做,太难。
临走时,团长一脸愠怒放下狠话:“行也要行,不行也要行。”我说:“唉,官大一级压死人,没办法,驯吧。”
这下可苦了蒙古族战士朱古都了。他天天头顶烈日,亲吻风寒,在连队门前的草地上,拉着马又是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又是起立、卧倒、前进。起初,每下达一次口令,都要手把手拉马做动作,后来,那马也懵懂了口令,习惯了重复枯燥的套路,渐渐由不听话到很配合。一个月下来,朱古都的脸膛被高原紫外线暴虐后变得直脱皮,可这马还真有灵性,竟训化的如人一样听话,生龙活虎,“兵”气十足。自然,团里来连队成功开了现场会,参观代表惊诧,啧啧称赞此马为“边关神骏,高原飞骑”。
最让枣红马“神”的是在一次雪山执勤中的神奇表现了。
一次,排长带队到一个雪山中的点位进行执勤巡逻。出发时,天空蔚蓝,阳光灿烂。下午时分,执勤小分队完成任务往回走时,高原上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温暖如春,转眼就变得黑云翻滚,狂风大起,继尔鹅毛大雪夹杂着沙粒普天盖地袭来,席卷着高原上的群山沟壑,搅动的天昏地暗,视线茫茫,十米外根本看不到。巡逻队被这鬼天气“围睹”在一个风口处,怎也走不到返回去的原路上。面对如此恶劣天气阵势,怎么办?这时,骑着枣红马的蒙古族战士朱古都大喊一声:“别怕,大家下马将马缰绳一个连一个串起来,谁也丢不掉,然后我带头前面走,你们跟着。”所有兵听从朱古都的安排,伏在马鞍上,任凭枣红马迎风稳健前行在视野昏暗的戈壁上。一个多小时后,终于走出了狂风大作的迷茫雪海,看到了熟悉的道路,见到了附近牧民的毡房。
回到连队,向上级汇报了此次枣红马带队走出“雪风阵”的情况。团里专门下文,给其记三等功一次。
后来我问朱古都:“你怎知道枣红马能识路吗?”他说:“当兵前家里人常遇到这种情况,让马带路。每个马的后腿上有个小白点,那是马的夜眼,不信?你看看去,个个马都有。”我到马厩细看马的后腿,还真是有,看来能人在兵中。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晃三年过去,朱古都到了复员的年龄了。临别时,惯例全连官兵列队欢送,这是边防连队的传统,也是情感的绽放时间。临上车时,朱古都突然说:“我再去看看马,我们喂马人有习惯,走时都要告别的。”我说:“那你快快去看看,全连官兵都等你。”于是,他专门到马厩里将所有的马抚摸了一遍。当走到枣红马身边时,那马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吃草的头颅摇晃着,伸出了舌头舔了舔正在给它喂草料的朱古都手。见此情景,朱古都内心伤感,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马儿,你陪伴了我三年,今天我就要走了,你就在这好好尽职吧!”说完,朱古都快快走出马厩上车,告别了这个让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边关。
当我们送别老兵的车走后准备回宿舍时,没想到,感天动地的一幕竟上演了。有兵大喊一声:“快看,马怎了?”只见枣红马不知怎么挣脱了缰绳,飞快窜出马厩,长啸一声,沿着汽车离去的方向狂奔而去。连队兵问我追不追?我说,你能追赶上?看看再说。枣红马一口气跑到距连队五公里的达坂顶上,昂着长长的头颅,摇望着汽车卷起的尘土方向,久久不离,沉默伫立。看着此行此景,令人心恸,人与马都是有情有义的啊!后来,枣匹马回到了连队,竟两三天不怎么吃草料,精神不振,吓得新的饲养兵天天打报告不敢喂马了。我吩咐兵们多关心枣红马,多给喂点玉米粒,它也是了不起的边关无言战友。
枣红马到连队已经有八年多了,由过去的青年变成老年了。八年间,它扶摇凌空以风雪洗涤鬃毛,吸收荒原来风,笑纳寒暑流云,在奔跑中练就坚强的风骨,在昂首飞步中完成生命的旅程。
我也从连队干部走上了营的领导岗位上。枣红马还在连队默默地生活,不遗余力地在负重奔驰,身竭力衰,雄风不在,明显地感到力气不如从前。我多次对连队官兵讲,马的黄金寿命在十年左右,不要再让枣红马参加执勤了,就让它在马厩里呆呆,颐养天年吧!
可枣红马它习惯了奔跑,歇不住啊,无论刮风下雨,从不停止那跋涉的双蹄,即使以生命为代价,也要冲向前方。有时,它自觉地跑向连队给养房前,久久地站立在那里,静静地等候兵往背上放物资,只要那厚实的背上一有重量了,就自然地迈开一生不停奔跑的双蹄。
六月的一天,天气出奇的好,老马照例主动走出马厩,用牙扯着战士的衣襟,让兵们把给养放在瘦骨嶙峋的脊背上,之后向对面的哨所走去。
到哨所的路,是一个绕山盘旋的便道,越往上走海拔越高,走路越吃力。老马步履沉重地走在这条熟悉的山路上,鼻翼翕动着,越走越大口直喘气,到了半山腰,终于支持不住了,突然,一个趔趄就地卧倒,长啸一声,七窍出血,十分钟后就断了气。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地,恋恋不舍地望着身边的兵。跟着上山走的兵见状,惊得大哭,急忙跑回向连队报告。我得知情况后上报,团里答复:“厚葬”。
于是,全连官兵将此“神”马就地安葬在通往前哨班的路上,并捡来石头垒成坟……。
从此,边关多了一座雪山,高原上升起了亮丽的星辰。
作者:李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