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作家白先勇,有个怪癖:写文章时心里默念的是桂林话。他还自曝晚上说梦话,说的也是桂林话,足见桂林在他生命中留下的印记之深。
短篇小说《花桥荣记》,就是他对桂林念念不忘的回响。
《花桥荣记》收录在短篇小说集《台北人》中,通过一个桂林米粉店老板娘“我”的视角,讲述“我”的经历和 “我”见到的一个个“台北人”的悲剧故事,其中重点书写了卢先生的爱情悲剧。
白先勇是著名华人作家,以短篇小说见长,《台北人》是他的代表作品集,位列“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中的第七位,是仍在世作家作品的最高排名。
台湾文学评论家欧阳子认为,“《台北人》一书只有两个主角,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
“过去”和“现在”是白先勇书写的永恒主题,《花桥荣记》也是如此。
卢先生是桂林人,也是个“知礼识数”的读书人,爷爷曾经做过道台,还创办过中学,家里有一个种满芍药花的“体面”公馆。沦落台湾后,卢先生变成了一个卑微的小学国文老师,放学领着一大群小学生过街,像张开双翅笼着一群鸡仔的大公鸡。
“过去”是曾经拥有在大陆时的美好时光;“现在”是他们在台北的生活现状。其中巨大的落差,引发了主人公难以直面的内心冲突,冲破这种内心冲突,他们才能获得心灵的平静,接受现状生活下去;否则,他们将被这种冲突吞噬,淹没,走向悲剧性的命运结局。
01. 哪怕一线希望,也足以抵抗岁月漫长
流落台湾的卢先生,省吃俭用,“除了拉拉弦子,哼几板戏,什么嗜好也没得”,他天天晚上给小学生补习,挣得的钱,都拿去养鸡。每逢过年,便提着两大笼鸡去市场卖。
这些年下来,在旁人眼里,卢先生已经攒下了足够讨老婆的钱。所以,“我”把侄女介绍给卢先生。
可卢先生一板正经地说,“请你不要胡闹,我在大陆上,早订过婚了的。”
他痴痴地等待着大陆的未婚妻,做着团聚的爱情梦。
显然,卢先生在台北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与过去的恋人罗小姐团聚,这份希望已是他现实人生的全部意义。
卢先生突然变得喜气洋洋,原来是接到了表哥的信,表哥说已经把他的未婚妻接到了广州。
为了结束这个等待,卢先生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积蓄:十根金条,去联系偷渡的黄牛,期待未婚妻能够顺利入境。
明白受骗之后,卢先生大声哭喊着: “他不是人! ”这句话包含着多少辛酸、屈辱与无奈! 团聚的梦化为泡影,十五年的努力变成徒劳。
欧阳子说:“他受表哥欺骗,即意味受命运欺弄。以象征含义来解释,表哥就是诡谲不可测的命运之‘神’或‘魔’。”
从喜气洋洋的布置房间到魂不守舍的等待,到得知真相后的灰败颓唐,卢先生陷入茶饭无思、一句话也不说的痛苦中,脸瘦得只有巴掌大。
他默默地一个人与命运抗争,很快被现实逼迫的节节败退。
卢先生是善良、勤俭、规矩的,他从来没有想要伤害别人,不但对顽劣的小学生极其耐心,连对他养的那些鸡,也伺候得极有耐性。
他深深的失望了,对这个世界付出善意,却收获了恶意与欺骗。这付出与得到的不公平打败了他,他绝望地走到了另外一条路上——沉沦堕落。
02. 希望破灭时,漂过来的只是浮木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压垮他的雪山。
社会历史的巨大变迁,作为个体的人,只能被这股洪流裹挟着向前。
“花桥荣记”的老板娘——“我”很明白这一点。“我”的先生在战争中下落不明,“我”梦到先生浑身血淋淋的,意识到先生已死。之后,“我”流落台北,对生活做了另一番打算,开了“花桥荣记”这家小吃店度日。
对先生的侄女秀华,“我”也做了一番劝说,终于让她动了心,忘记自己不知生死的丈夫,嫁给一个富厚的生意人。
命运是不可违抗的,要么屈从,要么死扛。
卢先生不甘心放弃与命运的争斗,固守着和未婚妻团聚的希望,结果也受到了命运无情的捉弄。
他失去钱财和梦想,也被迫面对现实,去寻找新的精神寄托。
卢先生想抓住逝去的青春,试图用肉体的沉溺来麻痹自己的灵魂,与命运做最后的抗争。
沉沦半年后,卢先生被洗衣婆阿春俘获,把阿春“捧在手上当活宝贝似的”,而阿春“衣服也不洗了”,涂着指甲,听着歌仔戏,一身花红柳绿的,很嚣张。
他像头牛马一样,给阿春炒菜做饭,洗衣服洗床单,提着菜篮子跟在阿春身后,见了“我”,也只是“把头一扭”,装着不认识。
“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使是这样一个“肉弹弹的一身,两只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槌一般,见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的彪悍女人,也给了卢先生致命一击:和擦皮鞋的马仔偷情。
卢先生的精神支柱彻底倒塌了。
那个曾领着小学生过马路,站在十字路口,张开双臂挡住汽车的极有耐心的卢先生,变成了因学生的笑而歇斯底里爆发的人。
他吼骂着:“你敢笑?你敢笑我?”
小学生笑得更厉害,卢先生“啪地一巴掌便打到那个小毛丫头的脸上”,又叫骂道:“你也敢来欺负老子?我打你,我就是要打你!”
卢先生到底难以承受这屡屡袭来的打击与周围人的嘲笑,导致精神错乱,疯了。
第二天,他悄无声息地死于 “ 心脏麻痹 ”。
这一结局,颇有象征意味。他的心,在这个物是人非,今非昔比的凄惨中,是一点点被这个社会现实打击得“麻痹”了 。
在诡谲变幻的命运面前,卢先生的努力与抗争一次次走向失败,那个冤屈的灵魂,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
卢先生的爱情,是罗家姑娘,他的培道中学同学,那是他纯净而美好的“过去”;而他生活的“现在”,是 “异乡人”的身份,是先被放逐随后自我放逐的孤独。
这样的对比之下,他不断怀念“过去”,并试图通过怀念,拉近与“过去”所在的桂林的距离,这就是萦绕在“异乡人”心头的“乡愁”。
没有希望的生活,不能算生活,只能是活着。
而人性的困厄、忧伤与无奈,最终导致了他的堕落与毁灭。
03.“灵”与“肉”,“过去”与“现在”的化身与象征意义
细腻、重信守义的卢先生,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
他一生中的两个女人:罗家姑娘和洗衣婆阿春,两个人的形象对比,也具有鲜明的象征意义。
罗家姑娘没有正面出场,但在小说结尾,“花桥荣记”老板娘“我”看到了卢先生和罗家姑娘的合影,惊叹“果然是我们桂林小姐! 那一身的水秀,一双灵透灵透的凤眼,看着实在叫人疼怜。”
干干净净的卢先生,和聪明灵秀的罗小姐,是清纯、甜蜜的一对恋人!
罗家姑娘是他的爱情,是他生命的希望,是他与命运抗争的全部动力,更是爱与美的化身。
洗衣婆阿春是粗俗放浪、嚣张跋扈的,和“灵透灵透”的罗小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罗小姐是“灵”的化身,代表着一切精神、爱情、理想的美好情愫,而阿春则是“肉”的化身,代表着肉体、贪欲、丑陋的现实。
卢先生身上,有“灵”与“肉”之间紧张而尖锐的冲突与分离,他最终无法面对丧失了尊严的自己,精神彻底崩溃,迅速走向死亡。
卢先生是个活在“过去”的人,而“花桥荣记”店的老板娘“我”,是个学会接受、顺应现实的活在“现在”的人。
她性格开朗、精明能干,只有在梦中,才展示真实的自己。而梦境,是战争中“血淋淋”的丈夫,是像薛平贵一样骑马归来的先生,是内心最痛最深的回忆。
怀念故园,怀念故人,怀念青春,这是身为“异乡人”共有的乡愁。
《花桥荣记》中,采用米粉店老板娘的第一视角来讲述故事,寄予着白先勇的深意。
白先勇是民国名将白崇禧之子,也是桂林人,对桂林有着挥之不去的乡愁,时间阻不断,空间隔不开,他自言,“‘乡愁’这东西好像永远都填不满。”
桂林那个地方,“山明水秀”,“出的人物也到底不同些”。在白先勇笔下,桂林的卢先生“清清秀秀,干干净净”,桂林小姐罗家姑娘“灵透灵透”,都沾惹了山水的灵气,就连桂林小吃“马肉米粉”也是,充满了桂林秀美灵动的内蕴。
在白先勇的生活空间和文学作品中,时常透射出对故乡的挚爱与眷恋。时空的阻隔使得这份思念升华为浓浓的乡愁,《花桥荣记》这篇小说,就是他“乡愁”淋漓尽致的体现。
对桂林的思念与乡愁,已经深入白先勇灵魂深处,“这已不止是单纯念旧思放的某种情绪,它已成为一种精神,成为悄悄影响着白先勇人生体验和文学创作的心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