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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诗歌 | 台湾著名诗人痖弦,神孤零零的坐着

名家诗歌37期 | 台湾著名诗人痖弦,神孤零零的坐着

痖弦,中国台湾著名诗人,本名王庆麟,河南南阳人,在舞台剧《孙中山传》中饰演孙中山,海内外巡演70多场,红极一时。痖弦是台湾《创世纪》诗刊的三驾马车之一,他以诗之开创和拓植知名,民谣写实与心灵探索的风格体会,二十年来蔚为台湾现代诗大家,从之者既众,影响最为深远。1949年他随军队赴台,历任台湾“中国青年写作协会”总干事、幼狮文化公司期刊总编辑、台湾《联合报》副刊主编等,也是台湾“创世纪”诗社发起人之一,着有《痖弦诗抄》、《深渊》、《盐》等诗集。

痖弦,本名王庆麟,1932年出生于河南省南阳县,河南南阳人。台湾著名诗人。原台湾《联合报》副总编辑、副刊主编及《联合文学》杂志总编辑。

1932年出生于河南省南阳县(今南阳市卧龙区)杨庄营村东庄 的一个农民家庭。六岁入本地杨庄营小学,九岁入南阳私立南都中学,十六岁入豫衡联合中学。1949年8月在湖南参加了国民党军队,并随之去台。到台湾后进国民党政工干校的影剧系学习。1953年3月毕业后分配到国民党海军工作。1961年任晨光广播电台台长。1966年12月以少校军衔退伍。1969年任台湾“中国青年写作协会”总干事。1974年兼任华欣文化事业中心总编辑及《中华文艺》总编辑。1975年任幼狮文化公司期刊总编辑。1977年10月起担任台湾《联合报》副总编辑、副刊主编及《联合文学》杂志总编辑,其间曾应邀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创作中心,并入威斯康辛大学学习。

上世纪50年代初,19岁的痖弦开始发表诗作。痖弦是华文世界刊龄最长的诗刊《创世纪》的三位创刊元老之一、台湾《创世纪》诗刊的三驾马车之一,他和洛夫、张默三人合办创世纪诗社,诗社一办就是50多年,至今仍在出刊。他以诗之开创和拓植知名,民谣写实与心灵探索的风格体会,二十年来蔚为台湾现代诗大家,从之者既众,影响最为深远。他曾在舞台剧《孙中山传》中饰演孙中山,海内外巡演70多场,红极一时。台湾选过三次“十大诗人”,痖弦每次都当选。在接受采访时,痖弦多次这样说:“诗人是一辈子的、一日诗人,一世诗人、诗是信仰,如同宗教家殉道,诗人终生殉美”。已出版诗集《痖弦诗抄》、《深渊》、《盐》等。2019年《痖弦回忆录》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深渊

我要生存,除此无他;同时我发现了他的不快。
——沙特

孩子们常在你的发茨间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芜的瞳孔背后

一部分岁月呼喊着。肉体展开黑夜的节庆。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灵魂蛇立起来,扑向一个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额头。

我们用铁丝网煮熟麦子。我们活着。

穿过广告牌悲哀的韵律,穿过水门汀肮脏的阴影,

穿过从肋骨的牢狱里释放的灵魂,

哈里路亚!我们活着。走路、咳嗽、辩论,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在三月我听到樱桃的吆喝。

很多舌头,摇出了春天的堕落。而青蝇在啃她的脸,

旗袍叉从某种小腿间摆荡;且渴望人去读她,

去进入她体内工作。而除了死与这个,

没有什么是一定的。生存是风,生存是打谷场的声音,

生存是,向她们——爱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个夏季的欲望。

在夜晚床在各处深深陷落。一种走在碎玻璃上

害热病的光底声响。一种被逼迫的农具的忙乱的耕作。

一种桃色的肉之翻译,一种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语言;一种血与血的初识,一种火焰,一种疲倦!

一种猛力推开她的姿态

在夜晚,在那波里床在各处陷落。

在我影子的尽头坐着一个女人。她哭泣,

婴儿在蛇莓子与虎耳草之间埋下……

第二天我们又同去看云、发笑、饮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剩下的人格跳尽。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双肩抬着头,

抬着存在与不存在,

抬着一副穿裤子的脸。

下回不知轮到谁;许是教堂鼠,许是天色。

我们是远远地告别了久久痛恨的脐带。

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脸上,

我们背负着各人的棺盖闲荡!

而你是风、是鸟、是天色、是没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来的尸灰,诗未埋葬的死。

没有人把我们拔出地球以外去。闭上双眼去看生活。

耶稣,你可听见他脑中林莽茁长的喃喃之声?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娘下……

当一些颜面像蜥蜴般变色,激流怎能为

倒影造像?当他们的眼珠粘在

历史最黑的那几页上?

而你不是什么;

不是把手杖击断在时代的脸上,

不是把曙光缠在头上跳舞的人。

在这没有肩膀的城市,你底书第三天便会被捣烂再去作纸。

你以夜色洗脸,你同影子决斗,

你吃遗产、吃妆奁、吃死者们小小的呐喊,

你从屋子里走出来,又走进去,搓着手……

你不是什么。

要怎样才能给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乐,令盲者饮尽辉芒!

这是荒诞的;在西班牙

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给他!

而我们为一切服丧。花费一个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后来他的名字便写在风上,写在旗上。

后来他便抛给我们

他吃剩下来的生活。

去看,去假装发愁,去闻时间的腐味

我们再也懒于知道,我们是谁。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们是握紧格言的人!

这是日子的颜面;所有的疮口呻吟,裙子下藏满病菌。

都会,天秤,纸的月亮,电杆木的言语,

(今天的告示贴在昨天告示上)

冷血的太阳不时发着颤

在两个夜夹着的

苍白的深渊之间。

岁月,猫脸的岁月,

岁月,紧贴在手腕上,打着旗语的岁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杀的人再被杀掉。

他们用墓草打着领结,把齿缝间的主祷文嚼烂。

没有头颅真会上升,在众星之中,

在灿烂的血中洗他的荆冠。

当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而我们为去年的灯蛾立碑。我们活着。

把种籽播在掌心,双乳间挤出月光,

——这层层叠得围你自转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娆而美丽,她们是你的。

一朵花、一壶酒、一床调笑、一个日期。

这是深渊,在枕褥之间,挽联般苍白。

这是嫩脸蛋的姐儿们,这是窗,这是镜,这是小小的粉盒。

这是笑,这是血,这是待人解开的丝带!

那一夜壁上的玛丽亚像剩下一个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涤她听到的羞辱。

而这是老故事,像走马灯;官能,官能,官能!

当早晨我挽着满篮子的罪恶沿街叫卖,

太阳刺麦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在刚果河边一辆雪橇停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它为何滑得那样远,

没人知道的一辆雪橇停在那里。

葬曲

啊,我们抬着棺木,

啊,一个灰蝴蝶领路······

啊,你死了的外乡人,

啊,你的葬村已近。

啊,你想歇歇该多好,

啊,从摇篮忙到今朝!

啊,没有墓碑

啊,种一向日葵。

啊,今夜原野上只有你一人,

啊,不要怕,太阳落了还有星辰。

啊,我们的妻子们在远远的叫喊,

啊,我们回去了!我们回去了!

殡仪馆

石尸鸟从教堂后面飞起来

我们的颈间撒满了鲜花

(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呢)

男孩子们在修最后一次胡髭

女孩子们在搽最后最后一次胭脂

决定不再去赴什么舞会了

手里握的手杖不去敲那大地

光与影也不再嬉戏于鼻梁上的眼镜

而且女孩子们的紫手帕也不再于踏青时包那那甜甜的草莓了

(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呢)

还有枕下的《西蒙》

也懒得再读第二遍了

生命的秘密

原来就藏在这只漆黑的长长的木盒子里

明天是春天吗

我们坐上轿子

到十字路上去看什么风景哟

明天是生辰吗

我们穿这么好的缎子衣裳

船儿摇到外婆桥便禁不住心跳了哟

而食尸鸟从教堂后面飞起来

牧师们的管风琴在哭什么

尼姑们咕噜咕噜地念些什么呀

(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呢)

有趣的是她说明年清明节

将为我种一棵小小的白杨树

我不爱那萧萧声

怪凄凉的,是不

啊啊,眼眶里蠕动的是什么呀

蛆虫们来凑什么热闹哟

而且也没有什么泪水好饮的

(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呢)

神孤零零的

坐在教堂的橄榄窗上

因为祭坛被牧师们占去了

我的灵魂

啊啊,君不见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

我虽浪子,也该找找我的家

那时候,我的灵魂被海伦的织机编成一朵小小

的铃噹花

我的灵魂在一面重重的铜盾上忍受长剑的击打

我的灵魂燃烧于巴尔那斯诸神的香炉

我的灵魂系于荷马的第七根琴索

我的灵魂

在特类城堞的苔藓里倾听金铃子的怨嗟

在圆形剧场的石凳下面,偷闻希腊少女的裙香

在合唱队群童小溪般的声带中,悄然落泪

在莎福克利斯剧作里,悲悼一位英雄的死亡

啊啊,在演员们的辉煌的面具上

且哭且笑。我的灵魂

藏于木马的肚子里

正准备去屠城。我的灵魂

躲在一匹白马的耳朵中

听一排金喇叭的长鸣。我的灵魂

震动于战车的辐辏上,辘辘挺进

向雅典,向斯巴达,向渺小的诸城邦

颤栗于农民们的葡萄里

遭受荻奥尼塞斯的锤打,怯怯地走向榨床

晃动于大楼船的桨叶上

拨动着爱琴海碎金般的波浪

啊啊,我的灵魂

我的灵魂如今已倦游希腊

我的灵魂必须归家

啊啊,君不见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

我听见我的民族

我的辉煌的民族在远远地喊我哟

黑龙江的浪花在喊我

珠江的藻草在喊我

黄山的古钟在喊我

西蜀栈道上的小毛驴在喊我哟

我的灵魂原来自殷墟的甲骨文

所以我必须归去

我的灵魂来自九龙鼎的篆烟

所以我必须归去

我的灵魂啊

原本是从敦煌千佛的法掌中逃脱出来

原来是从唐代李思训的金碧山水中走下来

原来是从天坛的飞檐间飞翔出来

啊啊,君不见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

我虽浪子,也该找找我的家

希腊哟,我仅仅住了一夕的客栈哟

我必须向你说再会

我必须重归

我的灵魂要到沧浪去

去洗洗足 去濯濯缨

去饮我的黄骠马

去听听伯牙的琴声

我的灵魂要到汨罗去

去看看我的老师老屈原

问问他认不认得莎弗和但丁

再和他同吟一叶芦苇

同食一角米粽

我的灵魂要到峨眉去

坐在木鱼里做梦

坐在禅房里喝采

坐在蒲团上悟出一点道理来

我的灵魂要到长江去

去饮陈子昂的泪水

去送孟浩然至广陵

再逆流而上白帝城

听一听两岸凄厉的猿鸣

啊啊,我的灵魂已倦游希腊

我的灵魂必须归家

君不见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

耶稣从不到我们的庙里来;秋天他走到宝塔的那一边,听见禅房里的木鱼声,尼姑们的诵经声,以及菩提树喃喃的低吟,掉头就到旷野里去了。

顿觉这是中国,中国底旷野。

他们,耶稣说:他们简直不知道耶路撒冷在那里?法利赛人在他们心中不像匈奴一样。这儿的白杨永远也雕不成一支完美的十字架,虽然——虽然田里的燕麦开同样的花。

整个冬天耶稣回伯利恒睡觉。梦着龙,梦着佛,梦济大秦景教碑,梦着琵琶和荆棘,梦着没有梦的梦,梦着他从不到我们的庙里来。


人人都可以成为诗人

痖 弦

咱们中国是一个诗歌的民族,样样都用诗来表现。你看,夏天,到人家里去,咱从前没电扇,就拿一把扇子,扇子上面有字:“扇子有风,拿在手中,有人来借,大理不通。”为什么?你热我也热呀;到庙里抽个签,签条上是诗;家里小孩夜惊,贴个小红条在墙头:“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敬茶给客人,茶杯上有诗句:“可以倾心”或者“壶中日月长”;情人谈情,把诗题在红叶上,写在手绢上。

诗不但可以供人欣赏,而且还可以吟唱,中国的戏曲就是诗句嘛。甚至于说,连官方的告示都是用诗句来写的,以便于老百姓来记诵,便于记忆,便于传诵。武松到咸阳道中,看到那官方的告示,如“有大老虎在吃人,不能上山,结伴同行”等等,都是用诗句来做的。所以在中国可以说,从天子到庶人都写诗。比如唐朝,坏诗人一大堆,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来写,当然会有很多坏诗人。但是没有关系,乱是繁荣的另外一个表象,一个繁荣的时代一定是乱的。当时附庸风雅的人,也会弄假成真,最后慢慢地,经过时间老人的耙梳整理,坏的作品不见了,好的作品留下来。所以,在我们中国,诗是人人都会两下子的。医生也会,叫儒医;将军也写阵中诗,叫做儒将;商人也写诗,叫做儒商。人人都会。

可是到了新文学运动以后,新诗出现了,一开始的时候大家也觉得它很有意思,就写,写着写着,把它慢慢专业化了,就变成只有诗人才写诗,一般人就不能写了。报纸上也有诗,但一般人看报,一看到诗眼睛就迈过去了:哎呀我受不了,每个字都认识,接在一起,不懂。所以慢慢地诗歌就专业化了,这对诗歌是一个很不幸的发展。

很多人认为诗是高中生的玩意。生日啊或者是哪里有什么庆典哪,总是要送一首古典诗才象样,觉得现代诗不够大气,不够正式,不够尊重,所以新诗就变成了青年人的玩意儿、恋爱中人的臆语,变成不好的。因此我主张恢复我们中华古国过去“人人都是诗人”的境况。专业的诗人是狭义的诗人,广义的诗人是也写两个句子好玩儿的这些人,人多了就一定会产生好的作品。所以我今天的题目呢,就定在“人人都可以成为诗人”。

现在我想分做几条来谈,如果人人都成为诗人,那么什么样的人才是诗人?刚才已经说了一点,现在我们把它规律化,演绎成几条:

第一条,诗人是对生命认真的人。诗人就是真人,最热爱生活的人,最认真生活的人,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过着自己日子的人。通常我们说,诗来自生活,不是来自学问。学问越大,诗学得越反,因为学问是逻辑的,是理解的,是分析的,而诗是纯粹感觉的,这个感觉是与生俱来的。

河南有个作家,是南阳作家协会的主席,叫二月河,他的历史小说红得不得了,而且都拍成电视剧了。他看到我时说:我对诗人充满了敬意,我什么文体都可以写,就是这个诗我没办法。你说我写个散文,我凑合着也能写得出来;写个小说呢,更是我的专业;写文学评论,也行;你说写诗,我一句也写不出来。诗人是天生的,我没办法形容,诗就是一种特异功能,呵呵,特异功能

其实没那么神秘。诗就是认真生活的结果。诗人能够面对生活,忠于生活,善于感觉生活,理解生活,提高生活。我们常常说:诗的生活,生活的诗。先有了诗的生活,才能有生活的诗,生活的深度就是诗的深度。假如一个人不爱在生活上作思考,糊里糊涂地过日子,那他肯定不是一个诗人。所以诗人都有几分自恋,这没有关系,不要太过分就行,诗人是自恋的。长城很多人都去过了,但是诗人去了长城,那就石破天惊,不得了了,一件大事情了,因为“他”来了。

有了诗的生活才有生活的诗,没有生活就没有诗人,所以诗人是认真于生活思维的人,对于风吹水流花落花谢都有感受。一个花落了,对一般人来讲,那算个什么事呢?对诗人来讲,可严重了,落花有死醉楼人哪,落花声,那跳楼的人,“啪”地惊呼,就听到了,那不是好大的事么?所以诗人,他把所有的生活,把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扩大,诗人有扩大生活的能力。

风、花、雪、月,通常我们拿这些来形容比较浮浅的浪漫主义的东西。通常有这样一种嘲弄:你这个玩意儿,就是风花雪月嘛。其实风花雪月是很重要的,我们要考虑如何去用新的观点来看风、看花、看雪、看月。我们当年在编《创世纪》的时候,编过四部文集,第一部叫《风之柳》,第二部叫《花之声》,第三部叫《雪之韵》,第四部叫《月之魂》。多好,是不是?风花雪月嘛,新风花雪月。所以有人说,你这个是感伤主义嘛。感伤主义也是一句不好的贬义的词句。其实感伤是很重要的。多愁善感,通常也是嘲弄诗人的句子,其实多愁善感也是很重要的,问题是你这个愁你这个感是不是有价值,是不是有创意。

 中国有句话叫“江郎才尽”,江郎才尽了,完了,他不能再写东西了。江郎的才会不会尽?不会尽。不是江郎的才尽了,而是江郎的生活尽了。江郎没有生活了,江郎失去了生活就写不出诗来了,生活与诗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密切。我们看到两岸的情况都有点像。大陆改革开放以后,经济形势大好,所以很多的文人纷纷地下海,更换跑道,本来写诗的去做生意了。这些人都有一个想法:我把钱赚足了再来写诗。这好像是个如意算盘,其实很难回头,生活的步调乱了,很难再加以整理。

一首诗是一个心情,是一个情绪,这个心情,这个情绪是根据你的年龄走的,不是永远可以保持的。超过了这个时段,你再也不能够把这个时间追赶上,可以说是稍纵即逝,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不能说我把钱赚饱了回头再来写诗,不太可能,所以,写诗或者从事文学后再去改行做生意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在台湾更是如此,台湾的人们连广播、连广播电视台,连电视台都不上了,认为那个将来也不会有好下场。那就是面对一盏孤灯在写诗、写小说、写你的文章就可以了,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所以如果你的生活跟作品分离的话,往往伤害了作品的内涵。那谢灵运是多大的诗人,他写山水诗,但他官也做得不小,所以他变成双重人格,他一方面隐逸于山水,另一方面又去做官,所以谢灵运的诗就不能够跟陶渊明比。陶渊明是真正的能人,真正做活的,他的生活跟他的艺术内容是完全一致的;谢灵运的诗,当然也是非常好的修辞,但有时候仔细一分析,里面有作伪的成分,就是这个问题。

当然我们不能说,你的诗写成什么样你的人也该是什么样的,诗很宏大你这个人也很宏大。也不是。有时候,是诗人的内在,是他的精神视野很宏大,但他在现实生活中是个小人物也说不定。比如说读传记,很多人读美国诗人惠特曼的传记就非常失望,他在诗里面简直是一个民族的歌手,其形象何其宏伟,但在他的实际生活里,他只是纽约附近的一个小城的一个报纸的小记者,根本乏善可陈。严格说来,他只写过一本诗集,但是《草叶集》最初出版,没有人知道惠特曼是什么人,他就弄些假名字,写评论,“我们美国最大的诗人诞生了”等等,自己吹自己。他是很有趣的一个人,他的诗的内容和实际的生活好象是不大对头的,这没有关系,是因为他希望变成象他诗中的那样一个人,他的精神视野自然是宏大的,这一点是必须要说明的。

第二条,诗人是感情、感性思维非常强旺的人。什么东西都是通过感性的,不是理性的。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文化和文学、理性和感性是需要平衡的,好象车的双轮、鸟的双翼一样,必须要平衡才能使人正常。但是我必须说,诗人是非理性的人,诗人是不正常的人,越正常越糟。不正常才能写诗,非理性。

我们可以打些比方说,理性是什么呢?理性就是走路一样,走路是有目的的;而感性象跳舞一样,跳舞并没有目的,跳舞的本身就是目的。你不能说我跳到哪儿去,我哪儿也不去,我跳舞啊,它本身就是目的。理性就象坐飞机一样,象我回香港,一下就回去了;感性是放风筝,放风筝有没有什么大的意义?没有意义,只是在空中创造美。理性好象是白天一样,感性就是夜晚;理性是太阳,感性就是月亮;理性是把米煮成饭的过程,感性是把米酿成酒的过程。饭可以喂饱饥饿的肚腹,而酒却可以安慰受伤的灵魂。

理性代表工业精神,它要走得快,越快越好,它是勇往直前的,是不回头的;感性是农业精神,它是频频回首的。我觉得我们大陆今天理性成分太重了,人人都是勇往直前的,都没有频频回首。要回过头来看看。我们早年在《创世纪》封面上写了一句话,我们《创世纪》今年已经是51年的老杂志了,同仁杂志,每期交诗交多少,是我们的精神教堂,不得了的一件大事情,我们什么东西都可以妥协,只有《创世纪》是不可以妥协的,是我们人生最干净的地方。我们写在《创世纪》封面上的那句话是:我们欢迎不讲理的创作、讲理的批评。批评都要讲理,但是创作是不讲理的,越不讲理越好,它是非理性的。假如说你内在的思维情况是偏重于这方面的,你已经注定是个诗人了,只是你还没有写诗而已,因为你的思维状态是个诗的状态。

第三条,诗人是非常喜欢文字、语言的人。诗人对语言非常敏感,对文字特别敏感,而且对形象化的文字或者文字的形象化特别有一种思维的惯性,什么东西都会想到个画面,什么东西都想用画面来表达出来,这是诗人的本性,诗人都有这个能力。

我们常常说,歌德是德意志语言的创造者,普希金是俄罗斯语言的创造者,写诗跟语言的关系就是这么密切。诗人甚至溺爱他的民族语言,爱到溺爱的程度,创作了好多新的语言,丰富了我们的日常语言。譬如说,我们有很多成语,很多大家用得已经不觉得是诗的语言了,这哪是谁的作品嘛,已经变成我们语言的一部分了。一个人失恋了,我们说,哎,你老兄何必那么悲壮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啊。这不是引的古人的诗吗?所以这就是说它已经变成我们生活语言的一部分了。诗人从实际生活里提炼语言,再把更好的语言还诸给社会。所以我们的语言如果要保持它的活力的话,即如果它不会老化,不会变成语言的化石的话,就要靠诗人多多去创新。

我是河南人,1949年离开河南的。等我再回到河南的时候,我的河南话变了,速度变了,节奏也变了,语汇也变了,整个都变了。所以当我说河南话的时候,我姨就说,“你看你这味儿,多少年了,这个话我都没听说过了,你怎么还会说呢?”为什么?因为我的话是止于1949,是老河南话的活化石,很有研究价值。

社会会变,语言会变,节奏会变,跟着社会整个的大的脉搏在前进,所以诗人一定要知道,语言象河流一样,现在新的语言流向哪里,什么样的语言正在死去,什么样的语言正在诞生。没有表达力的语言慢慢就死掉了,没人再用了,继续有表达力的语言、生活的语言在诞生着,诗人一定要完全地掌握这种变动,才能在语言里做一个领导者,做一个领先者,诗人是领导流行的人,可以这么讲。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在孩子时代,都能够创新语言,孩子都有这个能力,但是在接受了现代教育以后,这个能力慢慢地就丧失了。我家的小孩儿小的时候,我可以跟她用诗来对话,我说一个东西,她就编一个诗来敷衍我。比如我说眼睛,她就说:一个溜冰场,周围是栏杆,这时候会下雨;我说枕头,她说:头的沙发。从南到北坐火车可以一路这样胡诌下去,儿童有这个能力。她看京剧的时候看到赵云后面有四个靠旗,就问我(我大孩子叫小豆,啊,是小米,小豆在这儿):爸爸,他后面插的是什么?我说:插的旗子。她说:痛不痛?这是我们成人所想不到的,因为这是儿童的世界,儿童其实就是天生的诗人,诗人胚子,在儿童时候有这个能力,慢慢就失去了这个能力。小豆有时候非常调皮的,她小的时候,大概四岁,刚会讲话,我亲亲她的嘴巴,她有点嫌我,用手按一下(动作),不好意思擦嘛。我说:啊,你嫌爸爸?她说:不是,我把它按进去。(学生欢笑,鼓掌)看,我对你的吻多么珍惜,按进去。等一下我又忍不住亲她一下,她就擦一擦。我说:啊?她说:不是,我把它擦大嘛。你说这种人她是不是诗人?她不是诗人也是外交部部长。可是长大以后,变成了小笨瓜,好多年了,最近才开始写诗。

为什么?是我们现代教育把她变成了笨瓜,感性的能力完全没了。她小的时候,我们说:月亮出来了。这是个说明性的句子,是月亮出来了,不是星星出来了。但是孩子不这么讲,孩子讲:月亮来了。我们说“月亮出来了”,看不到月亮,只是一个理性的句子,是一个说明性的句子;说“月亮来了”好,月亮穿着美丽金边的衣裳,正从天边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好象看得见一样,形象语言,这是会诗的。是现代教育杀害了诗人,把小诗人都杀死了。

所以我们写诗的人要有赤子之心,要回到儿童的时候去,要把所有的“名言”改造一下。名就是名字的名,名言是理性的,这是桌子,这是椅子,这是投影机,这叫名言。诗人是为万物重新命名的人,这个东西他可能起个别的名字,那个椅子也可能起个别的名字,一盆菊花他说“金色的火焰”也说不定,如果是向日葵他说“发疯的菊花”也说不定,开那么大一定是菊花发疯了。所以如果知道文字里面有很大的弹性,可以供我们做语言游戏的,如果喜欢上这个,他八成将来很容易走向诗的成功。

我想现在各位正处在理性世界刚刚开始侵略,而感性世界还在顽强地抵制的时代,尤其是你们谈恋爱的人,那一定是感性得不得了。所以在这个时候,能够保持感情世界的旺盛来迎接诗的到来。

第四条,诗人是有一贯人格的人。诗人的人格是一贯的。诗不是一种技术,诗是一种思想,诗是一种人格,诗是一种道德精神的最高显现,诗是非常高贵的。你看,所有文类都没有一顶帽子,只有诗人有一顶桂冠。

写散文的人也写诗,你永远不要只夸他散文好。“哎,光中先生,我觉得你的散文写得好啊。”就是不提诗,他心里不舒服。你可以提诗而不提散文,因为散文家没帽子,诗人有一顶桂冠,这个帽子很重要。所以诗学是文学的贵族,诗常常体现一些非常高贵的情操,诗是一贯人格的保持。

台湾有一位孔子的我不记得是几世孙了(台湾尊孔,还有一个“奉”字,跟以前清朝政府一样的,就是给孔子的后代俸禄,让他主办这个继孔的香火,就象最高的顾问),孔德成教授,是台大的教授,孔先生就是奉祖的。孔德成教授小的时候,在山东曲阜嘛,他去念书的时候,因为他们家是贵族,一个人去家里怕他出事,就有一个伴读的人,年龄相若,象书僮一样,但是也去念书,那个人姓曲,是孔府的佃农,叫做曲万里。万里可能是后来读了书以后又改的名字,原来也许叫做曲什么很不雅的名字也说不定。后来曲万里也变成大学问家,孔德成当然也是大学问家,他们两个都是台大的教授,可是曲万里跟他单独相处的时候还是主仆分得很清楚。日本也尊孔嘛,孔德成到日本去,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地吃,吃到最后,发胖了,已经不能弯下腰来系自己的鞋带了,曲万里就跪下来给他系鞋带。

中国人讲“义”呀,义是一种高贵的情操。当弯下身来替孔德成系鞋带的时候,这个时候的曲万里是一个诗人,他不是功利之徒,功利之徒说:你小子当年啊,虽然我是佃农,但现在我不也是大教授了嘛,你算个嘛呀?啊?什么系鞋带,咱们大家平起平坐。那就不是诗人了。诗人是念旧的人,诗人是充满感情的人。所以弯下身来替孔德成系鞋带的曲万里,在那个瞬间,他是一个诗人。诗人的气质是这个样子的。

在哥伦比亚大学有一个讲座,是一个美国淘金大王捐的,叫“丁龙讲座”。丁龙不识字,是一个被当作猪崽卖到美国去的人,后来不知道怎么混到金矿里去,跟着一个美国人淘金。这个美国人是一个淘金大王,事业大起大落,当他最红的时候,那真是香槟似海,蛋糕如山,请众亲朋好友来吃饭;当他垮掉了的时候,股票不行的时候,就变成街头的一个乞丐。但是不管他大富大贵的时候,还是最苦最苦、一文不名的时候,丁龙都在他身边,你可能说他这是愚忠,但不能把他写成愚忠,这是中国人的义气。你是我的朋友,你大富大贵的时候是我的朋友,你穷途末路的时候也是我的朋友。所以当那个人说:你走开,我现在没办法发给你薪水,你走开。丁龙不走,还在他身边照顾他。当那个淘金大王酩酊大醉的时候,他透过朦胧的醉眼,看着那个小小瘦瘦的从矿中来的人。丁龙,是个诗人,他虽然不写诗,但他的行为是个诗人。

甘地,是个名人,日本有一个首相,叫伊藤博文,也是一个名人,他们两个都是被刺死的。伊藤博文是被一个韩国青年刺死的;甘地是在一个聚会上,被一个异教徒(跟他的宗教信仰不同的人)用手枪打死的。他们一个是中刀,一个是中枪,当时那个瞬间都没有死,他们两个的反应很不一样。甘地在那演讲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把一个小手枪放在手里边,一直往前带,带进去的时候就放枪了,甘地就中枪了,甘地中枪的瞬间看到了那个凶手,他苦笑了一下,向凶手拜了拜:谢谢你!意思是说印度这个担子很重,谢谢你结束我的生命,我不恨你,我真的需要谢谢你。甘地的境界多高啊。这是一个死亡的例子。伊藤博文是个文武宰相,可以跟我们中国的李鸿章来教劲,形象完美极了,学问、道德、世风,各方面都是满分,但是当这个韩国青年刺他他还没有死掉的时候,他横眉竖眼骂了一句:八格牙路!完了,一辈子的修养完了。所以甘地是个诗人,而伊藤博文不是。

王鼎钧先生,现在在台湾是我这个年龄的人,散文写得最好的,最近他的三部回忆录出来了,你们一定要找来看。第一部叫《怒目少年》,第二部叫《昨日的云》(“昨日的云”是用我的一个诗句,他也写了谢谢我,是用我的“昨天的云”抄袭,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他叫“昨日的云”),第三部叫《官山夺路》,写国共之间的战争,他是用完全客观的立场做历史的评估的。王鼎钧写过一篇散文,大概不足1500字,叫做《最美与最丑的》,是写抗战时的青年军,高中毕业再去当兵的,从前当兵都是庄稼汉嘛,但是那个时候有知识青年从军,他们知识青年从军放假了没事,有的去看电影了,有的说:哎,听说北京郊外有个地方可以看到宦官脱裤子,这多好玩呢。大家都好奇,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嘛,那就去看宦官。

王鼎钧就描写这个宦官,他们到了一个泥巴屋子里,泥土墙,草房顶,屋里有条铁丝,铁丝上挂着一条被单,象幕一样,宦官在后边把衣服脱掉以后,把幕拉开给他们看几分钟,然后就收两块钱这样。这个宦官表演过了以后,又到了另外一个屋子,那里有一个瞎眼睛的女人,可能是格格,或者比格格层次更高一点的,因为清朝皇宫已经不能待了,就到了乡下,因为她的眼睛是瞎的,所以没有人告诉她清朝已经亡了。这个宦官进了屋子还是做马蹄袖的声音,“啪啪”,她有时候不高兴还要他掌嘴,等等这些。这个人就把自己脱裤子赚来的钱买东西给那个瞎眼的格格吃。这中间没有爱情,只是个“义”字,如果把它写成爱情就没有意思了。就这样,那个盲的皇家的人,还继续做着她的皇家的人,这个散文到这儿就完了。这个宦官是个诗人,他有一贯的人格精神。所以诗人已经定下了自己的人格,不能再去做生意了,诗人是好庄严、好威严、好厚重的人物,自己也要把自己看得很重。

诗人有他一贯的人格,有他的道德精神,有他不变的情操,所以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是非常地严谨,也非常地华丽的,所以我们常常说,炼字、炼句、炼意,炼字就是语汇,炼句就是整个的句法,炼意就是意境。我常常说一句话:炼字不如炼句,炼句不如炼意,炼意不如炼人(人的品格的修养)。

诗人在开始的时候比的是技术,谁的句子用得漂亮,谁的哪一首诗写得特别好;但最后比的是精神人格,比的是他的精神世界完整不完整,他的人格统一不统一。如果他精神世界不完整,他的诗虽然可能会有些好诗,但他只是个小诗人,或者只是个好的诗人,而不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伟大的诗人一定有他的精神品格。如果让在我们中国选一个诗人,那一定是屈原;选两个可能杜甫在里边,李白就有点危险;选五个,李商隐可能会在里边,选四个李商隐在不在里边很难讲,但是屈原一定在里边,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人格精神的一贯性。屈原是个投江自沉的诗人,我们都是含着眼泪想念他的,实在是伟大,作品的风格和人格产生高度的统一性。这样的人,我们说,他即使不写诗,但他是把诗当作日子过的人,他也是个广义的诗人。这样的人生成立了,就是个诗的人生。

 

现在又有旅行文学的出现,旅行文学是“带着故乡去旅行”。有一首诗是我读大陆的年轻诗人的,我忘了他的名字了,写得非常好。他写一个帽子,就是乡下人的斗笠,他是这么说的:离家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戴着那个破帽子(破斗笠)?对方说:不,那是故乡的屋顶。头上戴着故乡,也真是绝了,每个人的故乡都永远戴在你头上,如影随形,所以诗人是永远用他的故乡来衡量这个世界的人。但是那个写《一间自己的屋子》的英国作家伍尔芙(后来跳海死了),她说“你永远回不了故乡”,因为你回去的故乡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故乡了,就象你在行船,这一秒种看到的水已经不是刚才的水了,故乡的变化很大,不是说回去就能回去。所以爱乡爱旅行的人,故乡跟内心世界的冲突和斗争,这些焦躁这些思考就成为文学最重要的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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