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父亲。
生下第一个儿子的时候,他为其取的名字中,最后一个字是“凤”。
第二个儿子来到人间,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鸣”。
转眼第三个儿子来了,他的名字,最后一个字是“岐”。
再有一个儿子,就一切圆满了。
未来的这个儿子,名字已经想好,最后一个字会是“山”。
四个儿子合在一起,便是“凤鸣岐山。”
真好。
真圆满。
可惜这个圆满的梦最终没能做成。
生下第三个儿子后,母亲西归而去,也带走了父亲“凤鸣岐山”的美梦。
迟子建的作品《七十年代的四季歌》中,这位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祖父。
一、梦碎
妻子成为过去式,但眼前的日子依旧是现在式,伤心欲绝的父亲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因为,他还有几个娃要带。
“凤鸣岐山”的梦是彻底碎了,父亲一不做二不休,给三儿子改了名字。
最后一个字不再是“岐”,而是变成了“福”。
如今,还能求什么呢,有福气才是最重要的。
至少,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安吧,有了这个,也算是莫大的福气了。
那会儿,这个父亲心里想的是,好歹将娃一个接一个拉扯大,只要一切顺顺当当平平安安,然后,他就可以在自己的城市哈尔滨舒舒服服地颐养天年了。
然而,父亲的梦再一次被打碎了。
三个娃儿果然一天比一天大,终于到了出窝能飞的时候,却一飞而去,飞出了哈尔滨,飞到了遥远的大兴安岭。
父亲做的是在哈尔滨养老的城市梦,而他的大儿子,也不知道动了哪根神经,并未经过他的同意,就风风火火地报名参加了大兴安岭的开发建设。
一波三折后,当父亲的不得不带着小儿子,随了大儿子的脚步,也来到了大兴安岭。
对于这个地方,父亲完全没有一点喜欢的意思,他嫌这里冬天长,他嫌这里两眼一望白茫茫。
他还嫌这里冷到没有人性,到外面上个大号还得分两起,不然身体就会被毫不含糊地冻麻。
没水没电,没自来水,没饭馆,没澡堂子,连人气,都是少得可怜,一天到晚不见活泛,死气沉沉的。
彼时的大兴安岭,正是百废待举的时候,真实的模样,可不就是父亲眼中的样子吗?
大儿子怀揣着建设的梦想,自然能呆得下去,但是父亲的感觉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对于他来说,他完全就是被连累的。
可想而知,因为这一点,这位父亲会对自己的儿子有什么想法。
二、爱隐
对于把自己拉到荒芜之地的儿子,父亲心里当然不痛快。
岂止是不痛快,那不痛快简直可以说是明目张胆的恨——
终于有一回,父亲扛着一把斧子,雄赳赳地冲到儿子家门前,一边叫嚷着“老大,你给我出来!”,一边作势要把儿子给生生劈了。
不仅如此,父亲只要一有什么不痛快,就会冲到儿子家里消火。
好在每逢此类事件发生时,小儿子就会先行一步跑来给大哥送信。
得到不妙消息的大儿子一家,马上会采取非常措施,直接将大门插上,将怒气冲天的父亲挡在门外。
进不了门的父亲只能站在门外高声叫骂,历数儿子的不是。
千不是,万不是,说来说去只有一条,那就是不该来眼前这个冰雪之地,逼得他们也不得不跟过来。
对于父亲这样的行动,儿子一家是无奈而又痛苦的,尤其是儿子家的小孩子们,觉得成了邻人们的笑话,难免生出羞耻之感。
父亲骂归骂,过日子却是一把好手,同样的菜园,在他的手中,成为镇上最被羡慕的对象,园里没有杂草,青的菠菜大葱,满架的豆角豌豆,还有圆滚滚的土豆,脆生生的黄瓜,以及红艳艳的西红柿,无一不让人心动眼馋。
最馋的人中,父亲的小孙女无疑能排得上号,她总是情不自禁地靠近它。
奈何她的爷爷将园子看得太紧,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更何况,爷爷在她的印象中是如此凶狠,如此不近人情呢。
孙女没想到的是,在她不知道第多少次眼巴巴地望着菜园的时候,爷爷走了过来,先是骂她没出息,然后叹息着走进园中,给她摘了一个通红通红的柿子。
那个通红的柿子,如同一场日出,融化了孙女和爷爷之间的坚冰。
此后,孙女便成了爷爷草房的常客。
再后来,父亲的大儿子落了魄,被学校发配到当地粮库当起了装卸工。
又一次,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倒开始同情起自己的儿子,隔三差五地过来探望。
当然不是直接到儿子家里探望,而是到儿子一左一右的邻居家里坐坐,打探打探儿子的消息。
邻居们马上察觉到了父亲频频探望的目的,很快便会在他上门时主动告知他想知道的消息。
比如他的儿子哪天回来高高兴兴的,哪天是骂骂咧咧的。
每次听到儿子不好的时候,父亲嘴上毫不服软,总会适时骂上一句:
“孬种!”
结语
父亲的故事,被记载在《《七十年代的四季歌》中的夏篇。
记述者是那个小女孩。
没错,就是故事中那个一个西红柿就能暖了心的小女孩。
在作品中,她的身份是父亲的小孙女,她以一个隔了一代的稍稍疏远又如此直面相击的视角,完整地窥探了她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两人之间的相爱相杀。
对于小女孩,或者小女孩的弟弟,或者任何一个他们同辈的人来说,这位祖父到底是不费什么周章就能敞开怀抱的,但对于自己的儿子,他却始终如鲠在喉,无法轻易释怀。
祖父真的在意自己的养老,在意自己的舒服,因为自己的“美好愿景”被打碎而对儿子耿耿于怀吗?
表面上是,但细细想来,却又不是。
当然,我们也不需要无限拔高这位祖父的高度,把他提升到一个伟大英雄的层次——对于儿子,他当然是不痛快的,这不痛快的原因,也当然是因为儿子的所作所为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按这位祖父自己的理解,是儿子把他拉进了“冰窖”,拉进了一个毫无好处可言的破地方。
但不管有多少不情愿,他还是来了,与其说愤怒于儿子的不争气,不如说内心里,他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儿子。
尤其是在儿子的落魄中,这位父亲更是显出了极其可笑而又可爱的一面:明明念着儿子,却又不直接往儿子家里去,而是拐着弯儿,选择到儿子的邻舍家里打探消息。
多么典型的父亲形象,多么典型的中国父亲形象——
不管心里有多少爱意肆虐,但依然要努力保持“父亲”这个身份该有的面子与尊严,当两者的冲撞让他左右为难之时,他小心翼翼地平衡着,同时顾忌着两者,不让其中的任何一方被无视。
当他扛着斧子找上儿子的门之时,他扛着的,不是对儿子的滔天恨意,而是爱意和父亲尊严的殊死搏斗。
这场争斗,并非属于父亲和儿子,从始至终,其实是属于父亲一个人的拼力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