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人”纪录片《我们四重奏》,
是今年平遥影展的最爆款,
豆瓣7.9,网友评价:
这就是我“未曾经历或注定要来的人生”。
影片讲述了小镇青年在大城市奋斗的悲欢离合,
主角是四组普通人:
文艺青年许多,业余时间想排一出话剧,
打工仔小海最大的愿望是找到一个“合适的”女朋友,
珊珊和家亮相爱四年准备结婚,却为彩礼争吵,
六年级学生小芸考虑到未来,只能回云南老家上学。
2017、2018年,他们都生活在京郊的一个打工村里,
被导演王磊的摄影镜头捕捉,
历经三年,
片子从5分钟短片发展成了88分钟的电影。
我们专访了王磊关于片子背后的故事,
“生活虽然在原地打转,
但依然充满希望。”
自述 王磊 撰文 宋远程 责编 石鸣
首映前,《我们四重奏》几乎没有什么关注度。以至于很多媒体心安理得地忽略掉媒体场,直到口碑大爆后,才赶忙四处寻求下一场放映的入场券。
在首映场的映后,王磊在台上逐个介绍了剧组成员。除了制片人、片中角色许多、剪辑和两位摄影师,还有一位负责素材整理的姑娘,“这就是我们团队的全部成员了。”
2017年8月1日,北漂青年王磊在京郊拍下了《我们四重奏》的第一个镜头。当时,他只想拍一部五分钟的短片,但随着在当地认识的朋友越来越多,他决心把它拍成一部长片。
那是一个位于北京郊区的小村庄,本地居民一千多人,却居住着2万多名外来务工者。从市区过去那里,路上要花掉两个小时。
往北十公里便是首都国际机场。每隔几分钟,就有飞机的轰鸣声从头顶呼啸而过。王磊曾把片名取作《飞机下的蛋》,“生活在那里的人看飞机有点像看待梦想,梦想和现实的距离看似非常近,但是也有不可逾越的距离。”
音乐人许多,是影片出场的第一个角色。1999年,许多怀揣着音乐梦想来到北京,上了迷笛音乐学校。他觉得“玩摇滚乐很好,有一把吉他就可以了”。
初到北京,他常常去街头、地下通道卖唱。一次,朋友孙恒拿着吉他,在工地为工友唱了一首《一个人的遭遇》,唱的是工友小吴的亲身经历。那一瞬间让许多深感触动,“我好像突然想明白了,这里才是我唱歌的地方”。
2002年劳动节,他和孙恒、王德志等人成立了新工人艺术团。三年后,他们来到北京郊区的村子,在这里进一步建起了学校、图书馆和博物馆,并时常为工友们组织一些文艺活动。
王磊拍摄纪录片期间,许多正在组织排演话剧《我们》。这是一个“非虚构戏剧”,台词都是通过跟演员访谈才写出来的,“大家说的话直接成为了台词,自己讲自己的故事和生活。”
而话剧本身的改编和取材,就是基于片中第二位角色小海的经历。
生于1987年的小海,本名胡留帅,笔名“小海”是为了向诗人海子致敬。他常常给工友背诵海子的诗,并会在自己的诗歌中提及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哥哥”。
快上高中的时候,由于家里供不起那么多孩子念书,成绩不太好的小海最先退学,初中没毕业就开始打工了。
从2003年开始,小海不断辗转全国各地。他上过广东的流水线,做过北京798的餐厅服务员,“在车间里、在机台旁、在废纸产品单上呜咽”。
在车间与工厂工作时,小海觉得自己处于一种“嚎叫”的状态,每日枯燥的生活让他濒临崩溃。就在这时,他无意翻开了一本《唐诗300首》。看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一句,仿佛被电击到一样。
从此,诗歌成为小海发泄情绪的出口。他开始大量创作打油诗,也听摇滚乐,并想方设法接触到张楚,然后被引荐给许多。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孤单,就像“梦想照进了现实”。
2017年,他来到许多所在的村子,进入一家二手服装店打工,并加入了当地的文学小组。在这里,人们白天是家政嫂、工人、店员,晚上则是纯粹的文学爱好者。不久,小海出了自己的诗集。
而片中的小海,除了丰富的精神生活外,也正在受到爱情的折磨。“在爱人身上我已经感觉到永恒了,我死后在我身体的另一侧,一袭红装的就是她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谈一场恋爱,但交往中的北京女生却性格古怪,叫他“跳梁小丑”,全然不顾小海的深情。
面对这场可能没有结果的“爱情”,小海也不得不认真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他回到老家相亲,却因为条件不够,连对方的脸都没见到。
排演话剧期间,王磊认识了演员珊珊。她和男友家亮是一对相识四年的情侣,也在当地租住,白天则去市区上班。
两人本在甜蜜地筹划婚礼,但一纸彩礼清单却突然给新郎家亮泼了一盆冷水。在火车站,父亲掰着指头算如何能凑出这一大笔钱,一旁的家亮一言不发。
随后,家亮又在婚礼举办地的事情上被骗,两人再次爆发争执。好不容易等到婚宴当天,他们又得去应付那些闹婚的亲戚。本该喜气洋洋的婚礼上,一对新人却是强颜欢笑。
最后一名角色,是一个在当地打工子弟学校上学的小姑娘小芸。她因为学籍的问题,不得不随父母在17年底离开大都市,回到家乡。
“ 他们的生活永远没有在群体里、 在社会场域、 甚至在物理空间里面沉淀下来、嵌入进去,而总是在跳跃中维持。”社会学家项飙把这些出身农村、在城市打工的人比作做蜂鸟,“必须高频度地振荡翅膀,把自己浮在空中”。
小海在文学小组的朋友范雨素说,“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这也是他们中很多人的心声。
但生活会继续。片子拍完两年后,许多依然在继续自己的事业,珊珊和家亮快有了孩子,而小芸也已经顺利升上初中了。
曾经,摇滚梦与诗歌是小海的生活支柱。现在,他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讨论文学,让梦想以戏剧、音乐、帮助工友等其他形式实现,“自己的焦虑真正得到了疏解”。
他写道,
“也许雾霾会把道路堵成迷宫,
也许飞机会把轰鸣变成毒气,
我依然要带着一个工人的勇敢与决绝,
穿过暴风骤雨…… ”
以下是王磊的自述:
“泥土与天空的距离就是生活”
片子里的四个人物,分别是关于梦想、爱情、家庭和下一代教育的问题。这和年轻人来到大城市打拼,所经历的成长阶段是息息相关的。
在我们刚接触的时候,许多正在组织话剧前期的排练,同时也招募一些当地的村民作为演员。拍摄纪录片的过程中,他也逐步把话剧排练了出来。
小海30岁左右,最大的愿望就是寻找到自己的爱情。他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写诗,一直觉得自己跟鲍勃·迪伦,约翰·列侬差不多。
他是我们最后才决定要拍摄的。之前没有拍摄,是因为我觉得他承载的意义可能没有那么明确。但是他本人是个活跃分子,自来熟、又很爱表达,所以常常会出现在我们的镜头里。
他看起来是一个喜剧人物,贡献了很多笑点,但是喜剧人物也有很悲伤的故事。小海代表了在大城市打拼不得志,但又不得不强颜欢笑的一批人,他从头自嘲到尾,但最后他哭出来那一刻会让很多人动容。
珊珊和家亮,他们一个是滁州人,一个是徐州人。他们在一起相处4年,准备结婚。但因为巨额彩礼、婚礼习俗等现实问题,双方也发生了一些争执。
他们俩属于生于八十年代之后的“新工人”。他们来北京打拼,在生活上 、人际关系上,都和农村很不一样了,但是依然无法摆脱很多传统观念的束缚。
最后那个小女孩,其实是我们拍摄的第四个女孩。她当时是六年级,性格也比较内向,不是那么爱表达。跟拍她的女摄影师是那个学校支教的美术老师,拍的同时也给他们上课,才慢慢建立了信任。
四个人物的故事,他们之间会有一些交叉,也会彼此融入到对方的故事中。这个片子叫《我们四重奏》。因为“我们”正好是片中他们自己组织拍摄和排练的一个话剧。他们的命运与梦想交织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像四重奏一样的篇章。
他们其实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只是暂时住在京郊而已。小女孩的父亲是做展会搭建的,他天天给那些高大上的展览、会议搭建场景,珊珊和家亮也都在市里的影视公司上班。他们明白我们在做什么。
600小时素材,几十万投入,3年持久战
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片。
最开始只有我一个人拍,后来觉得一个人不够用,于是我的助手也开始作为一个主要的摄影师。随着人物拍的越来越多,两个人也不够用,过了两个月左右又有一个男孩加入,最后是我们三个人去拍4组角色的故事。
很多观众反映影片的声音还不错,但其实我们没有独立的收声人员。我个人对声音比较敏感,所以当时是我提出要求,就是不管是什么情况下,至少要保证我们的主人公要一直都带着小蜜蜂,再加上机顶的麦克,这样至少能保证两路声音。
片子的成本远远超过了之前我自己的计划。原来我自己当时有几年的积蓄,有个几十万,我就觉得这个钱怎么拍也够了,但是后来发现根本不够,因为战线拖得太长。我们要保证每一组拍摄器材的统一性,再加上有60多T的素材,需要备份很多份,所以硬盘又花了很多钱。
而且在整个过程中,也有很多差旅开支。原来我们认为在北京就能拍摄完成,但是人是流动的,比如我们会回到珊珊和小女孩的老家拍摄。
还有许多和新工人乐团,他们发起“大地民谣”巡演,去了很多的城市和乡村,每次行程大概有一个半月左右,我们也跟了他们两年。最后其实拍摄了11个省,得有三四十个城市。
我们的素材量非常庞大,大概有600个小时左右,我和三个姑娘,用了5个月时间,才把这些素材看完了一遍。当时做了一份素材列表,打在A4纸上,接近2000页。成片我们大概调整了12版。
片子首映之后,有些观众会觉得那些角色有一些表演的性质。其实没有什么表演,基本都是纪实。我们有海量的素材,所以我们在择优的过程中选择更多,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容易产生戏剧效果。
2017、2018年这两年,我们大概拍摄了161天,几乎每天都和他们在一起。有的时候,机器开机放在那不动,我们的人会闪开一回。
珊珊和家亮看彩礼清单那场,我就把机器放在那,中途出去抽了两次烟。所以才能拍摄到一些特别真实的状态。
小海在桥上撕纸的镜头,那个是小海提前告诉我们,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经常去那里。那天我们跟着他去了,于是就拍到了。
我觉得,和角色最大的互动就是不互动。当我们深入参与到日常生活中,让他们习惯了我们的存在,他们自然就会把我们忘记了。
工人子弟的电影梦
我出生在辽宁沈阳铁西区的工人村。那儿是一个工人聚集地,我父母都是工人。
大概10岁左右,家里有了第一台录像机,当时很多有门路的人都会从南方带回来。这种录像机对孩子来讲还有很多禁忌,但越不让看我就会越觉得神秘。
16岁生日那一天,爷爷送给我一台三碟连放的VCD机。后来就疯狂地去看不同的电影。王兵导演的《铁西区》我也看过,初看没什么感受。这些年又看过几次,才意识到,这不就是我身边的日常生活?
在片头有一辆火车驶过火车道,沿途经过了很多工厂,那就是我的家人工作的工厂。在艳粉街拍摄的那些故事和人物,包括他们说话的方式,我都非常熟悉。
当时基本确定了自己非常热爱电影,也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当上导演。但没有人会觉得那样一个地方能出导演。
大学我学的是摄影专业,算是“曲线救国”,因为它至少是跟影像有一点沾边的。
2007到2010年,我在人民日报旗下的《京华时报》,做了三年的摄影记者。
我是跑突发新闻的,正好这三年也发生了很多国家大事,比如说汶川地震、舟曲泥石流、大连的化工厂爆炸等等。当时我都在现场。这三年的经历让我可以很冷静地去看待人生,包括这个时代。
《我们四重奏》拍摄的是“外来务工者”这个题材,它也体现了时代变革中,我们如何在逐步变好。我觉得应该去记录这些小人物为了生活更加努力的过程。
片子最后,小海相亲没有下文,和家里的老人在院子里抽陀螺。
我觉得人生也好,生命也好,都是一种轮回。我们在生活中不断地打转,也在试图突破这种旋转。
通过这个片子,我想告诉大家的是,生活虽然在原地打转,但依然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