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周末,突然想起许久未见的父母。推掉应酬、买了车票,希望能用两个在路上的黑夜,换得两个和父母相聚的白天。
清晨到站,赶在城市苏醒前回家。道旁的路灯已闭,城市的繁华未起,天色尚在渴睡,东方在高楼隐匿的间隙疏漏出一罩残缺的红光,一切都是懵懵然崭新的清冷。我站在了自家的门前,按捺着心意得逞的自足,悄悄给父亲去了电话。
我听到门的那头传来熟悉的铃声:“爹,开门。”电话接通,我抢在父亲前发声。
父亲一连应声,门内一阵悉索。“咔哒”一声,反锁解开,门应声而启。“媛媛!你怎么来了?”一个多月未见,父亲穿着前日母亲与我视频时说起的那件深紫色保暖背心,两肩架不住似地垮塌出一个斜坡,显得愈发清瘦。他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还有些可能想到女儿奔波千里的心疼,眉心被岁月蚀出的“川”字紧了又舒、浅了又深。
“我就说你会来!”母亲也循着声音走了过来,她的嘴角眉梢都禁不住地上扬,“昨天媛媛问我钱钱吃完了没,我就知道她肯定要下来!”我跟着“嘿嘿”陪笑,从包里掏出了一袋黑豆钱钱、一袋黄豆钱钱。
“顺便把这几张报纸装上。”父亲递过来一沓报纸——不是一个日期的一份报纸,是裁剪整齐的一沓单页报纸。我翻了翻,都是这段时间自己陆续发表的一些豆腐文字,被细心的父亲妥帖收藏,“写得辛苦,发表不易,好好收起。”
轻描淡写十二个字,听得我却惊心动魄。
父亲从不允许我跟他提“辛苦”二字。读书时候,他就告诫我要做个“苦读书人”,要求我在辛苦的学习中咂摸知识的快乐;工作以后,父亲又警示我“工作中就该年轻人吃苦”,要求我在繁忙的工作中葆有热忱的真心。吴堡话里有个词叫“剾剳(kōu da)”,就是一个修剪果树之意的动词。家乡人趁着冬闲腊月,修剪掉果树枯病或斜逸的枝节,以求来年果实的丰收。倘若在生活中遭受磨难挫折,大家都会仿着修剪果树说“剾剾剳剳”。
“年轻人,一帆风顺不算太好,剾剾剳剳才是常态。”父亲这样讲,我也就笑着把辛苦咽了下去,不再提起。
突然听到父亲说自己辛苦,就像小时候自己的努力表现得到了大人一个点头的肯定。我先是笑着摇摇头,然后忍不住眼眶里涌上温热一般地别过头去。
年岁渐长,父亲的语气竟如此软了下来。
因为辛苦工作的关系,父亲今年的身体不算太好。好多个深夜,我都从关于父亲的梦魇中惊醒,枕下泪湿一片,梦里那种悲恸无助、撕心悔恨的感受在灵醒的夜里历历在目:“年轻人啊,要赶紧剾剳,否则怕来不及成熟!”
父亲身体不好,医生的嘱咐就多。左不能吃,右不能食。盘算度量,只能日日伴着寡淡的滋味。前段时间,母亲倒给想出了改口的小物:卤鸡爪。谨遵医训,父亲也不敢多吃,一天两个足矣。相比其他的肉类大物,鸡爪脂肪不多、蛋白不少,慢慢啃咬、细细咀嚼,也算是别有一番滋味。
“媛媛,”臆想之间,父亲从冰箱里取出了一个小食盒,“还剩四个鸡爪,一会儿吃饭,咱们一人两个,吃完了再买!”
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幼时护着一捧剥好的甜杏仁、守候父亲推开家门一般地,我看着他捧给我心爱的卤鸡爪——
终于,我还是没能忍住眼中的滚烫,翻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