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这是摘录于《金锁记》的一段话,感受颇深!
《金锁记》是张爱玲创作的中篇小说,小说又名《 怨女》,创作于1943年。
故事描写的是出身底层商户的女子曹七巧的心灵变迁历程:
出身于小商人家庭的曹七巧漂亮能干,身心健康,却被兄长许配给了已是残疾人的姜家二少爷;这份不幸婚姻让她欲爱而不能爱,苦熬大好年华;同时,贫穷的出身让七巧对财权有着偏执的追求。
最终财欲和情欲的压迫,导致她性格扭曲乖戾,成为破坏儿子婚姻、折磨儿媳致死、毁灭女儿爱情的毒妇。
毫无疑问,《金锁记》称得上是一出完美的悲剧:无论是人物性格的刻画,还是细腻情感的变化,以及人性复杂的呈现,都如同是被张爱玲勾勒出的一幅冷峻凄美的画;让人惊艳于她对命运全方面的构造,却又为她对人性刻薄直白的描写不禁寒颤。
人性本善,没有人生来就是无比恶毒;很多命运的悲剧,往往是自我和外界相杂糅的产物,曹七巧的命运更是如此。
【为谋金钱的无性婚姻,扼杀的是情欲与尊严】
曹七巧原本是麻油铺出身的底层女子,因为厚重彩礼的关系,被亲哥哥许配给了姜家身体残废的二爷;从此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女被囚禁在封建黑暗的“豪门”中备受精神摧残。
从少女到姜家二奶奶的身份转变,这时的七巧,是哥嫂物欲的受害者,更是封建礼教的受害者;因为“长兄如父”的媒妁之言,让她失去了个体享有的独立权利,从此被囚困在黄金枷锁中。
可以说,封建礼教捍卫的男权主义,在扼杀七巧自由人性的同时,也牵出了她人生悲剧的引线。
从底层的卖油女进阶到大宅门风光无限的二奶奶,对很多贫苦人家来讲,这是天大的运气;可被这些运气包围的七巧,所承受的是难以宣口的痛苦。
首先是尊严的丧失:因为姜家是书香门第,导致小商贾人家出身的她不受待见;上到尊贵的老太太,下到服侍的小丫头,谁都看不上她,对于“哥嫂贪财把她卖到姜家”这件事,大家更是心知肚明。
其次是情欲的无处安放:她嫁的姜家二爷,是个先天不足的残疾人,身为妻子的七巧,最大作用就是端着汤药伺候丈夫;在谈情说爱的年纪,她彻底失去了追求爱情的权利;本该享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可又因丈夫的身体,无法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身处婚姻的七巧,除了面对煎熬,就是忍受煎熬。
于心理状况来讲,姜家人对她出身的鄙视,严重挫败了她的尊严;于生理状况来讲,丈夫的残疾身体,毁掉了她应得的夫妻生活……在身心都无法健康的生存环境中,曹七巧的性格日益扭曲几乎是必然的。
当内心的苦越攒越多,宣泄方式也往往会变得非理智。而曹七巧的宣泄便是把欲求不满化作口头狂欢,以用尖酸刻薄来营造自己的强势性格。
她骂人专挑那些肮脏的字眼,让下人们听了都觉得臊得慌;聊天也专挑别人的房事来调侃,非要让别人面露窘迫才肯罢休;甚至聊到自己时,对丈夫的无能也不加遮掩,不住感叹“不知自己两个孩子是怎么出来的”。
在姜家大宅生活的这些年,她把自己活成了浑身尽刺的仙人掌,逼得大家绕道远行;但越是如此,曹七巧反而越觉得姜家人无比清高刻薄,瞧不起自己这房人。
以至于最后由怨生恨:痛恨姜家人的刻薄和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痛恨自己性无能的残疾人丈夫,更加痛恨上苍命运的不公。
可纵然婚姻被封建礼教摆弄,曹七巧所呈现的苍凉命运,也有自我选择的成分。
她并非是个矢志不渝的坚贞形象,也并非完全不愿意嫁给姜家。
如她哥哥所言:“当初我若贪图彩礼,问姜家多要几百两银子,把你卖给他们做姨太太,也就卖了”。
当初嫁入姜家,摆在七巧面前的有两项选择:一是成为二爷的姨太太,虽然后期分到的财产少,但是有自由改嫁的机会;二是成为二爷的正房,以后要入姜家族谱,虽然少了人身自由,但日后若是分家,却能成为呼风唤雨的掌门人。
曹七巧所处的年代女性地位很低,唯一能够改变命运的捷径,便是嫁个有钱有势的好丈夫;受等级制度影响,出生贫寒的她是无法实现这份高攀的。
而选择成为姜家二爷的正房太太,无疑是完成了对权力和财富的掌握。
她有野心,也渴望通过婚姻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了跨越这份森严阶级制度,不惜搭上自己的幸福,选择成为正房二奶奶。
诚然,她以青春作为筹码,活活熬死了自己的婆婆和丈夫,最终迎来了分得家产的境地;但同时也是这场痛苦的青春消耗,磨灭了她的精神反抗,以至于最后无限趋近于疯魔,沦为人人唾弃的深闺怨妇。
【黄金枷锁的沉重囚困,毁灭的是人性和希望】
随着老太太、丈夫的相继过世,姜家也分了家;经受整十年压抑婚姻才换来荣华富贵的曹七巧,在悲情命运中也终于有了喘息口。
悲哀的是:七巧并未从往旧的生活状态中脱离,而是依着固执的心思越陷越深。
分家之后的她与现实失去了接触,虽然如往常般的打丫头换厨子,却总有些失魂落魄,这种性格的变化也使得所有人不愿意再来看她。
对曹七巧来讲,握在手里的这些财产,是自己耗费了十年青春换来的,容不得任何人觊觎;为此,她也宁愿在封闭生活中接受日益扭曲的心性。
真正把她的转变推向高潮的是姜家三爷姜季泽。
在姜家守着残废丈夫过日子的那段时光,曹七巧爱上了这位玩世不恭的小叔子;可在封建伦理的约束下,这份不被接受的感情只能埋在心里,随着时间生出了嫉妒,也生出了不甘心。
直到分家后,小叔子姜季泽戴着爱情的面具想谋七巧家产时,向七巧说了许多的甜言蜜语。
这时的七巧有种重焕生机的美感:
“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
可得知姜季泽不是真心时,她本装满期待的心情,也变得无比绝望,最后在泪流满面中,彻底失去了最后的温情。
当得知自己的爱情不过是场笑话后,她产生了极度的恨意:
恨娘家,更恨夫家;恨姜季泽,更恨像姜季泽一样窥视她用命熬来的钱财的人。
而因恨生出的报复心态,则全部被施加到自己儿女身上。
有人说,孩子寄托了父母的希望。可在曹七巧的故事里,她被毁了,她的一双儿女也连带着被她毁了。
对曹七巧来讲,女儿长安就是报复社会最好的牺牲品。
她害怕女儿长大后会吸引其他男人的目光,所以在逐渐开放的年代中,仍旧坚持让长安裹脚;身为受害者的长安既要接受母亲赋予的心理和肉体的双重伤害,更要承受外界的奚落和嘲讽;而后在倡导女性读书的趋势中,七巧又以撒泼骂街的方式,阻止女儿上学,生怕女儿成为如姜家那些居高临下的读书人。
当女儿长安与童世舫产生了爱情后,长安那种被爱情浸染的甜蜜羞怯,再次成为七巧眼中的原罪,她不惜以最恶毒的方式唾骂长安,并且放出流言蜚语,最后彻底搅黄了女儿恋情。
如果说,对他人爱情的嫉妒让七巧毁了自己女儿,那么长久以来的情感匮乏,则让她如魔鬼般狠狠吸噬着儿子长白的生命。
对曹七巧来讲,儿子长白是她生命中唯一真实存在的男性;她所死守的家产,都是要留给长白;不同于对待女儿长安的妒忌和防范,她从不担心儿子会图谋她的财产。
然而长白娶亲这件事情,忽然让七巧意识到:终将会有其他女人走进长白生命。
这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七巧看来确实无比重大的灾难,她不允许别人要夺走她的儿子,更不允许儿子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他女人身上。
所以她故意与儿媳芝寿争夺儿子,只求留住自己生命中唯一指望。
先是把长白留在自己房间,让儿媳独守空房;而后唆使长白抽鸦片,套出芝寿与长白的私生活;这些事情让她发了疯的妒忌,最后便添油加醋地同所有人讲,最终将芝寿逼死;而后长白另娶的姨太太,也因为七巧的扭曲人格,选择了吞金自尽。
长安的痛苦成了七巧胜利的勋章,长白的不幸成了七巧骄傲的资本……对人格扭曲的七巧来讲,能够轻松玩弄儿女们的幸福,掌控儿女们的人生,就仿佛是击败了曾经刁难她的命运,也仿佛是掌握了命运的生杀大权,更仿佛能够证明锁在姜家大宅门的十年青春终是值得的。
可以说,常年备受压抑的身心状态让曹七巧已经变得面目狰狞;她是可怜的,但更是可恨的!
张爱玲对曹七巧后半生的描写是非常悚然的,让人不忍直视。
在不完满的婚姻中,曹七巧心甘情愿为自己造就了一副黄金枷锁,将所有的美好和善良全部囚禁起来,随心所欲地在幽暗人性中释放着愤怒和怨恨。她因错误的选择迎来了华丽的人生,却也因为这份黄金枷锁扼杀了她的全部温情。
【放在最后的话】
傅雷曾评价张爱玲的《金锁记》:
“爱情在一个人身上不得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
这句话无疑就是主人公曹七巧的一生写照。
纵观曹七巧生平的所得所获,几乎都是以“畸形”的方式换来的;
在姜家深宅中,出身卑微的她为了获得关注度,便以打趣和嘲弄他人来哗众取宠;身处无性婚姻中,为弥补情感空虚,从此把金钱视为命根子;等到终于自立门户后,却又以变态的报复心理囚困儿女一生……
她的人生是不幸的,更是悲哀的。
周旋在这复杂多变的人世间,难免不会跌进黑暗深渊;沉沦认命是可悲的,在黑暗中寻找光明才是最勇敢的行为。
纵然命运对七巧网开一面,让她有了自立门户的自由,可这场与命运的较量中,她却是以心甘情愿的姿态带上了黄金枷锁,又用这枷锁劈杀了自己的儿女,最后才带着所有人对她的恨意孤独离世。
满纸的华丽辉煌,全然压在了沉重的黄金枷锁中,徒等着时间褪色变旧,让人不忍心生悲叹。
不得不说:张爱玲完全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异类”;她善写红尘世间的痴男怨女,更擅于揭露动荡乱世下的摇摆人性,而这份冷眼旁观的刻薄笔触,反倒灌溉了她文字生命,让这些红尘琐事能够直钻到读者心里,牵引的内心隐隐作痛!
可究竟是痛惜陈旧时代下身不由己的命运,还是痛恨命运考验下飘忽不定的人性呢?
问题的答案,大概也只能自己摸索了!
我始终觉得:中国文坛中将人性剖析得最彻底的作家有两位:鲁迅和张爱玲。
鲁迅先生是站在放眼宏观,以麻木的人性批判病态的社会;而张爱玲则是以情感为立足点,从爱恨纠葛中翻找出人性的劣根。
婚姻也好,爱情也好,全被她用刻薄的笔触划得入骨三分!凉薄如她,可清醒透彻、亦如她!
也是因此,她笔下的爱情故事,才有了穿越时代的魅力和价值,去唤醒当代人沉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