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在城东,青砖灰瓦,楼阁水榭,远远望去,厚重而深远,每次去,都觉得它与现在的城市不在一个频段上,风是有方向的,影子是有灵魂的。
进入老城,习惯往回看。
看历史的一束光钻进墙缝,墙缝便斜斜地生出草蔓,草蔓掩着一个时刻的惊心动魄,淡定地枯荣。蚀骨的风雨成就了它超脱的气韵,于一砖一瓦间,诠释最本真的生,胭脂如何,霓裳又如何,悄然享受坐看苍苔色,挑绿染衣襟的美学,是让人当下最着迷的。
再看那一扇扇朱红色的门,开合之间,俨然是在转动历史的轴承,“吱呀”一声,心里就有位故人醒来,再远的天涯,也被嵌在这方寸之间。我站在门外不动,他只是颔首,我迈过高高的门槛,他还是颔首,当立在庭院中一株百载的唐槐下,他逐渐退成一副画卷,故事活了过来,所有血脉的走向都是纵横千里,筋骨绵延荡彻。
单看大户人家门簪之上的匾,线装泛蓝的典籍便会浮现,字字规矩,一撇一捺间,都是光阴的沉淀,恪守与内敛是主旨,即便有丝许的恣意,也不过是陪衬着一晃于门楣之外,实在是小小地淘气了一下儒学,想像着一位不苟言笑的白胡子学者,被人搔到痒处,谁又能说,他不会可爱地笑呢。立于垂花门前,看团团簇簇的莲花在蓝靛鎏金的穿枋上,突然有种被光阴淘尽的感觉,它在无限地被放大,而如蚁的世人,则被缩放到某个夹缝或者边缘,苟苟于日常。
多数人喜欢在老城闲转,转别人的历史,转自己的曾经。
苍劲的老槐,祼脊的瓦当,镂窗隔栅,幽静的古道窄街,都曾有人在那里歇过脚吧?想来,一条深巷,必镌刻着杏花春雨,一条浅街,必有沽酒当垆的美人,便是那三丈高的院墙,一层一层望过去,都是不尽的苍凉和厚重。
阳光倾泄下来,更觉时空的疏离感,那些物什,虽然有板有眼地静置于原位,但终究渐渐被遗忘的时刻多些,除非一触目时,让人生出了一丝念想,或者能够让人遐想万分,比如那根栓马桩,我就无数次地想像过,自己曾一撩白衣,登鞍上马,一路嗒嗒嗒地向远而去,那英姿啊……矫健而飒爽,这样的想,是会上瘾的。
它总是那么安静,它的汹涌往事常常激荡在后人的评说里,有一些注定定格在册页里,另一些则流落在街头巷尾,任草民展开想像,构筑多重的如果。谁在城里屯梦,谁在城外呐喊,弹指一挥间,我们在这里追寻与安顿。是的,它如今依旧安静,时光就是它的城池,那些远走寻梦的人,依托着它的脉络,繁衍生息,那些柔软而亲切的心念,无一不是向着它的方向。
有它安于一隅,便觉得整个城市都稳妥而从容。任是白天吹胡子瞪眼睛,置身在这里,也会收获片刻的贞静。偶尔窜出的鸦鹊,风里轻摇的檐铃,三五行者的安闲,高的墙,错落的屋舍,说不准,在哪个地方,就遇见了曾经的自己,然后有久违的归宿感。这片老城啊,可不就是经年风雨后,时光赠予我们的,可以放任灵魂出游的故都吗?
它于苍茫中让细节更生动,背景更宏阔,任何的演绎在一刻都退让于心的自由。
一场说下就下的雪,将老城装裱成一帧久远的水墨丹青,那么,我们还犹豫什么?倾出心底那几亩悄悄耕种了经年的薄田吧,让犁就的月色悬在城墙之端,让筛出的字词与经卷相认,让风吹过每条巷子。
然后,坐在石阶上,静静听,慢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