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冬天的柳树并不好写，因为树叶落尽。所以自古写柳树秋柳居多，因为风致哀伤，好下笔。
唐诗中有一首陆龟蒙的《冬柳》：
柳汀斜对野人窗，零落衰条傍晓江。
正是霜风飘断处，寒鸥惊起一双双。
这已经是写冬天柳树的极致，你看一大片柳树林在水边斜对着农家的窗户。早上起来，江水迷蒙，而北风不断摇曳着枝条，仿佛要把它折断一样，因为风大，柳条打着水面，那些并不安稳的水鸟被迫又躲开风鞭一样惊起，扑簌簌飞往其他地方。
这几乎已经是山寒水尽，穷冬的极致。所以唐宋诗人自陆龟蒙后不写冬柳。因为再怎么写也超越不了他。
直到清朝纳兰性德，用冬柳赋词。写的是没有叶子装饰的冬天的柳树。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
疏疏一树五更寒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
湔裙梦断续应难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清朝纳兰性德《临江仙 寒柳》
纳兰性德于23岁失去了珍爱的妻子，但同样是这一年，妻子死后不久，他开始正式进入仕途。漫漫世路，他一个人行走。虽然他身居高位，贵为皇帝近侍，并有机会饱览塞外风光，并一度建立功勋，他亦有后来的妻子和妾室，以纳兰家族的富贵，他是乌衣子弟，繁花似锦的人生。
但和表面的风光相比，却是内心的孤独与凄凉，相伴终生。
这首词应该是写在他有塞外扈驾的经历之后，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他却爱上了旅途中那一树树风雪中的寒柳。
实际这北方的寒柳另有一种美，在无风雪之时，是一种荒原上如烟屹立的姿态，在有风霜时，是呈现雾凇之美，又叫玉树琼花。
但是纳兰心中自有凄凉隐痛，伤感这萧条柳树，青春不在，寂寞在风雪里。
“飞花飞絮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
那繁华的飞絮飞花的胜景，已经看不到了。不断层叠的风雪压在枝头。
纳兰性德动了乡思，这虽然是北方的塞外，但到底他的家园里也种着婀娜的杨柳。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疏疏一树五更寒。
爱它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早上五更，是最冷的时候，因为有气象知识的人都知道，太阳出来前是最冷的。所以五更比三更更冷。在早上的天光里，只有天上的明月守着萧条如烟的柳树。
这说的是他自己吧。多少次塞外旅途，他必须独立完成，又多少心灵的孤寂，相语无人。人生最大的悲哀，是你周围到处是人，但你觉得隔膜，最大的孤独来自心底。就像陪伴冬柳的只有无声的月亮，陪伴他的，繁华都是沙砾。
“最是繁丝摇落后，叫人转忆春山。”
正是这样清冷憔悴的样子，让我不得不想起你春天的风华呀。那绿叶如秀，堆成碧玉，那柳叶如眉，如同故人春色。
“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这是一个伤逝的典故。不仅是伤感青春不再，也是伤感年轻的妻子再也无法活过来。那失去的不止是年华，还有鲜活的生命。
这五更萧条的柳树是纳兰性德的一个特定的象征，既象征青春离开的妻子荒凉在坟墓中，明月枯柳为伴，也象征他自己人生的热情枯竭，迷失在孤独漫长的岁月里。
只有痛苦和往事的回忆作伴，如同风雪中憔悴的冬天的柳树。
这种真切的寒凉与悲伤感打动了世人。这是心的憔悴与孤寂，是心的负累与伤痕。这首词成为了冬柳的名篇，情景交融，凄恻断肠。
而纳兰性德也真的年岁不永，三十岁就谢世仙去。我们无法窥见他锦绣人生的表面到底有多少不能痊愈的伤痕。
但是纳兰性德是陆龟蒙后写冬柳第一人，但也不是最后一人，还有一个人是纳兰性德的朋友，清朝大儒陈维崧。他比纳兰性德年长，亲身经历两朝。曾经住在纳兰性德府邸。看到年轻的纳兰性德词中哀伤之意过切，他也写了一首《寒柳》，用一种中年之眼来看待冬柳之美，我相信这是对纳兰性德善意的身传
“自别西风憔悴甚，冻云流水平桥。
并无黄叶伴飘飘。
乱鸦三四点，愁坐话无憀。
云压西村茅舍重，怕他榾柮同烧。
好留蛮样到春宵。
三眠明岁事，重斗小楼腰。”清朝陈维松《临江仙寒柳》
自从告别了脉脉西风，那就是北风呼啸了。冬柳在这样的苦境里自然憔悴。
陪伴它的是天上将雪的云朵，荒寒的流水，没有太多人的寂寞野桥。
“冻云流水平桥”，同样是冬柳那种萧瑟苍凉寂寞的姿态。
“并无黄叶伴飘飘。”这句话写得好，孤寂荒凉到什么程度呢，连叶子都落干净了，连那种黄叶飘飘的凄美相伴都没有了。就差一点雪，就是大地茫茫真干净。
“乱鸦三四点，愁坐话无憀。”
如果纳兰性德写的是早上，这里写的更是黄昏暮色，树上有三四点乌鸦，也不知道是乌鸦不做声，还是他自己荒凉旅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都冻成了冬天瑟瑟柳树了。
“云压西村茅舍重，怕他榾柮同烧。”
这是说雪云压境。大家都在准备柴火，这冬柳连片叶子都没有，很容易让人一个斧头给劈了拖回家取暖。
“好留蛮样到春宵。
三眠明岁事，重斗小楼腰。”
这是说冬天的柳树不要轻易烧了呀，等到明年春天，它又是一番青色，楚楚动人！
陈维崧当然是有他自己的人生背景，历经乱世，多少人的人生玉石俱焚，杨柳未死，已经被当做过冬的柴火砍伐。
这首词里是一种中年之后对人对事物的爱惜，所谓留得杨柳在，来年待春风。
这也是对纳兰性德《寒柳》的回应，请忍耐，请乐观，孩子，你还这么年轻，不要轻易被冰雪冻住了心。
陈维崧的《寒柳》没有纳兰性德那么有名。但是另有一种沧桑后的温润达观。其中深切的体感并不输于纳兰。
只是陈维崧在纳兰性德二十八岁时就去世了。而纳兰性德也终于没有等到自己的情伤痊愈，两年之后因病谢世。
但这两首寒柳，都代表着两位诗人的感情和词作成就，纳兰性德重情，陈维崧重在期望风雪之后的未来，胜在对未来有期望，有愿望。
如果你喜欢纳兰性德的寒柳，不防对照陈维崧的看看，人心有落有起，还是要相信未来！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
